正文 吳曉樂:當愛成為一種傷害(2 / 2)

很多“前輩”告訴她,要學會抽離;進到一個家庭裏,照常上課下課,不要管小孩怎樣,把自己的工作做完就好。但吳曉樂說她做不到,“我寧可不拿錢或和家長大吵一架,也不能視而不見。”

這樣的衝突,時常拉扯著吳曉樂的內心。她說起一個在書中提到的故事:有個被體罰到麻痹的學生“眼鏡仔”,每任家教都遵照他媽媽的指示“犯錯就是打”,隻有吳曉樂拒絕,“我不打學生的。”他的媽媽曾經因為他成績太差,當著吳曉樂的麵就給他兩個巴掌,把她和眼鏡仔都嚇壞了,“他的媽媽打他,有一部分是打給我看的,這其實是一個很痛苦的焦慮。”吳曉樂說:“我這麼認真地在教我的小孩,你──你這個家教要了解你現在背負的任務有多重;你不可以用愛的教育,那是行不通的。”

過多的管束、體罰……有些時候來自家長本身的焦慮,他們當然是為了孩子好,卻無形中把傷害複製給下一代。在《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裏的九篇故事,幾乎每個人都處在這樣的焦慮裏;他們各自代表了某種典型,在吳曉樂的細心挑選下,每個為家庭教育所苦的父母、孩子,或許都能在故事裏找到自己。

“這些人物都是真的,隻是他們的年齡、性別,包括父母的身份都改變了,不要讓當事人發現我在寫他。”吳曉樂說,寫作時當然也會有道德上的疑慮,於是將人物替換到連自己都認不出來的地步,“但是這樣還不夠”。一個朋友告訴她,要破解道德上的疑慮的話,“就是你也得站出來。”這是交代,也是公平。

於是最後一個故事,就是她自己的家庭故事;這次她不再隻是旁觀者,而是其中一個故事的主角,她被迫選擇法律係的不甘,念書時的掙紮,和母親間因為這些事而導致的裂縫……她抽絲剝繭,試著用同樣的方式去書寫、去理解自己的母親,“在寫作的過程裏發現到,自己也跟他們和解了。”

跟自己的生命達到平衡

吳曉樂說,她當初沒有預料到有這麼多25歲左右的讀者會看這本書,“當初和編輯預設的年齡是35歲左右、有小孩子的父母。”但實際出書後才發現,閱讀的年齡層從15歲到70歲的都有,範圍相當廣,“如果當初知道會有這麼多年輕人在看,可能會放一些講‘怎麼和解’的文章進去,告訴他們可以怎麼做。”

一開始訪問前她就明言:“十年內我不會再出跟教育有關的書,除非環境有改變。因為不論再怎麼寫,也是這些故事的複製而已。”在座談會上,曾經也有讀者對她說,“你一走出去,大家還是用同樣的方式對自己的小孩。”在台灣,要扭轉這樣歪斜的教育環境和家庭,恐怕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但我一場演講,可能有五六十個人來,隻要有十分之一的人聽進去了,也許就會有改變。”吳曉樂說,“一個人的改變不隻是一個人。大家都是家庭裏的成員,他們回去之後隻要能影響兩三個人,我就覺得很值得了。”

出書之前,有三個來自不同領域的朋友幫她校稿,他們的要求就是“簡單”“看得懂”,因為家長可能時間不多,每個故事的篇幅也不能長,更要讓孩子也能很快看懂。所以隻要用字超出了一定的單字量就會刪掉,讓她改得哀哀叫。但出書後,有個朋友告訴她“連我阿嬤也在看”,讓吳曉樂覺得寬心許多。

雖是談教育,但這本書其實並不像坊間的一般親子教育書,會告訴讀者“怎樣做才對”“怎樣做才好”,或者得出一些啟示。吳曉樂筆下的故事,大多時候都是停在一個“懸而未決”的狀態裏,沒有一個明確的解答。因此很多人跟她說,他們讀這本書“很不習慣”;編輯告訴她,以台灣的閱讀習慣來看,讀者不太喜歡讓結局處在一種“未知”的狀態下,沒有給出一個解答;也有很多家長跟她反映,說這本書讓他們不知道到底要怎麼辦了,“但你要我說謊嗎?要我編織一個美好的、確定的謊言我也編得出來……但那樣不行啊。”吳曉樂淡淡地說,“我很相信文字是要負責任的。”

故事不一定有美好結局,但當每個讀者都試著去“同理”書中的人物後,答案或許就自然浮現在眼前了。讀了這本書,會希望家長或孩子們做出什麼改變嗎?“要和自己的生命達到平衡。”吳曉樂的語氣很堅定,“要知道‘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要去接受這個事實。”她說自己並不期望有誰讀完書後,就能立即做出劇烈的改變,“那無疑是緣木求魚。”但她也說,有一個讀者告訴她,雖然還是不懂自己的媽媽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但她有一點點可以放下了,“當我聽到這裏,我覺得這是很大的讚美。”對她來說,最大的回饋或許不是刻意地做出某些改變,而是放下──“這些故事之所以存在,是期待我們去凝視一個初衷,靜下來,好好想想,把小孩帶到這個世界上的初衷。”放下焦慮,放下自責,放下過多的期望與心願,然後,接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