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樂:當愛成為一種傷害
書族人
作者:神小風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這句話讀來有點心驚,仿佛戳破了什麼了不得的身世秘密。這句改寫自紀伯倫《先知論》中的句子,要說的正是如何“放手”,把孩子當成有獨立思想的個體存在。作者吳曉樂以此為書名,在《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裏寫下了九篇“被考試綁架”的家庭故事,篇篇讀來都叫人心痛。在台灣,這些故事其實隨處可見,也都來自吳曉樂的親身經驗。身為家教的她,第一要務當然是把學生的功課顧好,但也在無形之中,窺見了許許多多令人吃驚的家庭狀況,有的母親求好心切,孩子功課不進步就是當頭一巴掌;有的母親緊迫盯人,期待孩子長成她要的樣子。然而你要說,那不是愛嗎?偏偏又正因為那是愛,才叫人更加痛苦。
以愛之名,母親和孩子都被綁架了。身為一個家庭中的“外人”,吳曉樂隻能當個旁觀者,偶爾拉孩子一把,在事情快來不及挽救之前出聲提點;但更多時候她像個樹洞,安靜地接收許多“我不曉得應該要跟誰講,但我覺得你可以懂”的求救訊號,然後在某個機緣之下慢慢地,把他們的故事寫下來。
擅長寫什麼,就寫什麼
“我知道跟你講這些很冒昧,但是再不跟你講的話,我可能會傷害我自己……”某天深夜,吳曉樂收到以此為開頭的一封訊息。接著啪的一下子,就收到一串好長的人生故事,關於母親,關於家庭,關於對一個孩子的剝削。自從她出書之後,就時不時收到這樣的訊息,多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身份背景年齡都不大相同,唯一的共通點或許是,都有一個不快樂的家庭。
這些人需要一個出口,如國王長了驢耳朵的童話,需要一個可以好好喊叫的樹洞,沒有其他。於是找上了吳曉樂,擔任家教多年的她,或許是很習慣和人溝通了,聽她講話,會有一種忽然想把自己的心事全掏出來告訴這個人的衝動。問她都怎麼響應這些問題?“我會請他們在做任何決定之前,先去讀一些相關的書籍,再跟我講講心得。”她稱這是“拖延戰術”,先丟一些事情給他們做,“我沒有辦法讓他消除這個念頭,但至少把另一件事情塞進他的腦海裏。”
訪談前,吳曉樂才剛結束家教,在一場大雨中風塵仆仆地趕來;但甫坐定沒多久,就能迅速進入狀況,對準問題侃侃而談。吳曉樂不是她的本名,是從家裏養的寵物鸚鵡名字來的;她說自己的本名很“菜市場”,不想影響許多和她同名的人。1989年出生的她,年紀很輕,但想法可能比許多人都還透徹;她常在網絡上發表文章,句句鏗鏘有力、批判時事,儼然是新世代的意見領袖。她說自己從小就喜歡文學,什麼書都看,也喜歡塗塗寫寫,但她也坦承:“我其實沒有很強烈的出書欲望。”
她不像一般的文藝青年一樣,抱著一個作家夢;因此這本書,算是誤打誤撞下的產物——大塊文化的董事長郝明義在網絡上碰見她,讀了她寫的文章,覺得有趣,“他覺得我寫的東西很好玩。”事情就這樣成了。郝明義告訴吳曉樂:“你擅長寫什麼,就寫什麼”,而當時的吳曉樂,擔任家教已經八年。
“家教”這個職業,對吳曉樂來說其實是條生命中的“岔路”。她從高中就開始擔任家教,第一個學生甚至跟她隻差兩歲而已;雖是兼職,但學生倒也一個接一個地來。台大法律係畢業的她,從小不曾為成績操心過,在升學的路上一帆風順,卻在進入了人人欽羨的知名學府後,才很無力地發現,自己並不想念法律係。
對一個在法律係念了四年的人來說,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她受不了僵化的法律條文、專有名詞等等,更對成為律師沒有太多的想象,於是畢業後立即決定,不考律師了。回憶那段往事,吳曉樂的想法很簡單,“就是不要了”。就這樣,她成了法律係的逃兵。雖然難免招人議論,卻也因此換來了一段寶貴的自由時光,“在那一兩年當中,徹底體會到被社會淘汰的人的想法,但也覺得很好玩。”吳曉樂笑著說,“我很慶幸當了兩年的魯蛇(英文loser的諧音,意為“失敗者”)!”
別把傷害複製給下一代
“很多人說我的個性很適合當律師,或心理谘商師,但你們都想顛倒了。”吳曉樂說,“我是個很容易把別人的事情看很重的人,看著看著久了,就會忍不住跳下去,成為裏麵的一員。”這對吳曉樂來說或許是種困擾。但或許正是要感謝她的這種個性,才能涉入家庭現場,為我們把故事帶回來。聊起寫作的過程,她說其實寫得“很痛苦”,必須去一再複習那些很不愉快的狀況,“任何職業都是一樣的,隻要是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尤其是又放了感情。”她說自己幾乎和書裏的每一個家長都有過不愉快,“我會想要告訴他們,你的小孩有某個部分已經匱乏了。但是在台灣,或者說華人社會,我們很容易把父母和小孩綁在一起。所以當父母的教養方式被質疑,他們會很本能地去捍衛自己,很少有家長去承認自己的教育方式是有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