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狂來輕世界,醉裏得真知(1 / 3)

狂來輕世界,醉裏得真知

出版線上

作者:李誌銘

印象中,最初遇見王行恭,是在台北龍泉街的舊香居書店。家住師大附近的他,經常會在某個閑暇的午後騎著腳踏車,一身素雅輕裝,悠然走逛台北城南一帶的巷弄書店淘書尋寶,南來北往、自得其樂。

與生俱來藝術家的質樸與浪漫情懷,由內而外都透著一股東方傳統文人特有的溫和內斂及典雅氣息,自雲從小身體虛弱、因而養成愛看書的習慣,經常流連於古書店和舊書攤的王行恭,年少時期曾一度夢想成為畢加索,同時也頗向往建築師的創作職業,後來卻以第一誌願考進“國立藝專”美工科,畢業後進入廣告公司工作闖蕩數年,並且加入了當時由藝專同學楊國台、霍鵬程、吳進生等人籌組的“變形蟲設計協會”,隨之相繼負笈西班牙、美國進修。

待回台以後,王行恭逐漸從廣告界跨足到出版界、室內設計等行業,餘暇時偶爾受朋友委托設計書籍封麵,主要包括九○年代初期爾雅、九歌、光複書局等老牌出版社發行的一係列文藝叢書,諸如馬森的《海鷗》、歐陽子的《生命的軌跡》、張繼高的《必須贏的人》、李瑞騰的《文學尖端對話》、陳義芝的《不能遺忘的遠方》、林耀德的《你不了解我的哀愁是怎樣一回事》,觀其形象構成之間似有一股秀氣兼挾古典之風汩汩流出。在那個手工繪圖技藝即將消逝的年代,他將封麵設計視為一處實驗(平麵)視覺語言的舞台,早期也曾擔任《故宮文物月刊》的執行編輯(昔日同僚、藝專同學老友楚戈戲言:封他為“故宮行走”九品小吏),遂使得原本他在廣告業界大風大浪的生活方式開始有了些改變,從此成天埋首故紙(典籍)堆中,徜徉於古瓷工藝美術的新天地,潛心鑽研,清風明月。

長此以往,由於他涉獵廣泛、博覽群書,且陸續受到各種新觀念的啟發,令他深刻體會“一位好老師的重要”,乃因而決意回到校園,毅然投身於傳承設計教育工作。在他任教台南藝術大學期間,他認為“設計”與“詩”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故而強調“設計師應該讀詩”①。近年來,又因他時常往來於兩岸書市、積極推動台灣出版界第一個書籍設計競賽“金蝶獎”的創立,並且熱心參與國內外各種書籍裝幀設計展覽評選及講座活動,有些書界友人又私下昵稱他為“書市巡閱使”。

除了浸淫於骨董瓷器收藏、設計思考研究,平日熱愛讀書、教書之外,對於編輯出版一事,王行恭也別有一份異常執著的癡迷與熱情。

1992年,他以早期在日文刊物常見漢文“歲時”詮釋在地生活俗民文化為概念,與馬以工(時任“文建會”主委)共同企劃製作《中國人傳承的歲時》一書,還因此獲頒“平麵設計在中國”(深圳)展覽書籍裝幀金獎,兩年後他又沿用此一編輯形式,接續出版了《中國人的生命禮俗》。另外,他又不惜成本、自費編纂了“日據時期台灣美術檔案”一套兩部的“私家本”:《台展府展台灣畫家東洋畫圖錄》與《台展府展台灣畫家西洋畫圖錄》,皆是采用大開本銅版紙印刷、布麵精裝(采用荷蘭進口Scholco Van Heek Textiles書皮布)、書名燙金,當初總共隻印了限量一千冊左右,如今幾乎已是各家二手書店、古舊書攤上絕無僅有的罕見珍本。而這一切的付出,據雲都隻是為了能讓台灣早年美術發展留下完整的曆史記錄。

年少時期的反叛與浪漫

父祖輩老家在東北遼寧,這裏也是王行恭出生的故鄉。二歲時(1949)與家人隨國民黨當局來台、定居台中,父親是北大出身的律師兼“國大代表”,早年和齊豫他們家是鄰居。由於家庭背景之故,王行恭從小就富有濃厚的正義感、矢誌追尋世間公理的浪漫情懷,遇到不公之事總愛打抱不平。個性叛逆的他,從初中時代便經常翻牆逃課看電影,其他大部分的時間幾乎都用來逛舊書攤、買二手書,並開始接觸到魯迅《阿Q正傳》、老舍《駱駝祥子》、巴金《寒夜》等當年仍被國民黨當局視為“禁書”的中國三○年代文學作品,以及一些來自美國的畫冊、畫報,同時也常去位於台中市雙十路旁的“美國新聞處”附設圖書館裏看《今日世界》,由此早早開啟了他在閱讀方麵的思想啟蒙。

彼時因為越戰的關係,大批美國大兵來台,駐紮在台中“清泉崗空軍基地”,營區內許多原本提供給美軍閱讀的書刊雜誌,每隔一段時間之後都會流散出來,賣給廢紙回收商或舊書攤,包括像是成人雜誌《Play Boy》《Pent House》,甚或不乏人文薈萃的經典刊物——如六○年代宣揚反戰思潮的前衛藝術雜誌《Aven Guard》、搖滾樂誌《Billboard》,以及政論雜誌《Fact》等,委實令喜愛閱讀的王行恭如獲至寶,差不多每個禮拜都會固定去跟這些回收商“買書”。

“那個年代最好玩的,就是說有蠻多西方的、而且都是美國最前衛的東西”,聽聞王行恭提起這段往事追憶,“很多雜誌類的我都看,尤其是六七○年代這段期間,那個《Play Boy》的美編,簡直是全世界第一流的,那時候每期都會有一兩篇文學的,還有介紹一些社會時事、科技新知與藝術評論,有很多很好的內容,加上版麵編排也極好,當時正好是美國的現代主義發展到最高峰的一個階段……另外還有像《Aven Guard》,它是個反戰的雜誌,也是美國一個很有名的設計師設計的,包括它的字型,現在變成了英文字裏麵很重要的一個字型——就叫做Aven Guard”。②

諸如此類的時代氣氛,嬉皮文化(Hippie)勃然煥發,其風潮所及,遂使王行恭早在中學時期即已透過閱讀這些(美國)外文雜誌而熟識了著名波普藝術(Pop Art)平麵設計先鋒Peter Max,以及引領開創了插畫風格與設計結合的“圖釘設計工作室”③等前衛之作,自家臥房牆壁上更是到處貼滿了《Billboard》隨刊附送的一張張大幅明星海報。除此,王行恭甚至戲言聲稱:在他參加大專聯考之前所累積下來的英文基礎,其實都是當年偷翻看《PlayBoy》念出來的!

自幼喜讀雜書、閑書之外,王行恭也從很早就培養了寫作的嗜好與習慣,初中時開始投稿《民生日報》寫些抒情小品,之後念台中二中主編了兩年的校刊《二中青年》,平日喜歡逛書店買書之餘,甚至還幫書店老板推薦選書兼設計封麵賺外快,不久卻因為揭露校方在執行編務采購上的弊端而被訓導處記了兩大過,差一點就被退學。深懷不平之鳴的他,從此幾乎不去上課,後來以同等學力參加大專聯考的術科考試,其間雖曾一度發生了所謂的“螃蟹事件”④,所幸最終仍如願進入第一誌願藝專⑤就讀,那年他二十歲(1967)。

順利考上藝專後,初次感受學校自由空氣的王行恭,不僅每周固定上師大找同學、逛書攤,且開始積極參加各種課外的社團活動。在那個物資困頓、訊息封閉的年代,凡是外來的一點新鮮訊息,人都像枯幹的海綿一樣,怎麼吸都吸不飽,王行恭表示:“大家都是放牛吃草,倒也個個頭好壯壯”,細數當今台灣藝文界不少卓然有成的風雲人物,從李泰祥、黃永鬆、奚淞到後來的李安,早年都是出身NYU(藝專)。“現在回想起來,當年沒有資源,竟是成就了我們的最大資源”,由於王行恭自身喜好的興趣駁雜,舉凡電影、戲劇、雕塑、美術和設計等無不涉獵,甚至還把各個創作領域的學校同儕彙聚在一起辦展,稱之為“一群展”,顧名思義即是“一群人的展覽”,卻也因此引來警總的關注。彼時正值白色恐怖戒嚴整肅、校內風聲鶴唳之際,先是有藝專美術係助教吳耀忠因“民主台灣同盟案”與陳映真、邱延亮等人被捕(1968年5月),隨即又有任教於藝專戲劇組的廣播劇名角崔小萍以“匪諜”罪嫌遭警總逮捕,史稱“崔小萍事件”(1968年6月)。所以包括各類公開展演活動、讀書會等,凡是任何“聚眾”之舉措都有可能冒犯當權者的忌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