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年前後的北北與林那北(1 / 1)

吳玄

八年前,在魯院,北北坐在我的前麵,我能看見的是她的背影,一個修長的背部,一動不動,似乎總在認真聽講,但她背麵也是長著眼睛的,後來,她逢人就講,我坐在她的後麵,嗨,這孩子,沒有腰的,上課總是趴在桌子上麵,似睡非睡,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

其實,北北的年齡與我大抵相當,“這孩子”,是她的口頭禪。她一出現在魯院,就帶著這個口頭禪,表示她已經是一位老太婆級的人物了,起碼也是我們的長輩了。那時的北北,大概可以用風華絕代來形容吧。現在,文壇的男人們,閑來無事談論女作家,誰誰誰漂亮時,也是不約而同地要說一說北北的,那時的北北,當然就可想而知了,一朵鮮花來到眾人中間,必定有很多人想充當肥料的,但是,但是,敬愛的北北,芳唇輕啟,麵帶微笑,很慈祥地說,瞧你這孩子,也來開我的玩笑。所以,半年過後,北北風平浪靜地回福建去了,沒有掀起什麼風花雪月。

北北給我的最初印象就是這樣,她用一句簡單的口頭禪,把自己隔離了起來,這個同學,不僅長得漂亮,看來腦子一點也不簡單。

兩年後,我們又在武夷山見麵了,她專門從福州趕來,也算是東道主吧,但她又根本不像個東道主,始終安靜地躲在一旁,表情也是羞羞澀澀。那次她開始關心起我的一項愛好——圍棋來了,還下棋嗎?下。長棋了沒?沒。有幾段?沒幾段。我說,你問那麼詳細幹嗎?你又不下棋。北北笑了笑,說,有人也下棋。

後來,我和那個人果然—見麵就是下棋。有時,她陪在身邊,替我們端茶遞煙,侍候得很是讓人舒服,好像我們不是在下棋,而是從事著一件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前幾天,我在看北北的一個小說,也寫到了圍棋,她說,棋迷和棋迷見麵,就像嫖客見了妓女,不那個是不行的。我停在這句子麵前,笑了半天,我幾乎想象得出她寫這句話時的表情。其實,我覺著北北真正的表情,就是在說棋迷和棋迷見麵時的表情,這是惡作劇的表情,顛覆的表情,這也是一個小說家的表情。譬如她那個叫《息肉》的小說,本來應該是個沒意思的小說,她寫了什麼呢?她寫一個街道主任在兩會之前如何辛苦幾乎舍了命地攔截上訪者,這樣的事情大概連媒體也懶得過問,隻有街道自己辦的黑板報才喜歡寫,更別說小說家了吧。而且在當下,底層寫作盛行,若是讓左派批評家們見了,可能還要懷疑作家的立場問題。但是,寫《息肉》的是北北,她眉飛色舞又故作冷靜地說啊說啊說啊,以至於說什麼什麼立場都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言說者的表情,這很像餐桌上的北北,機智、幽默、好玩,她成功地把上訪和攔截上訪變成了一場遊戲,一場貓和老鼠的遊戲。看來,小說這東西,還真不能以題材論,關鍵要看是誰寫的啦。

我在這兒忽然談起她的小說,其實我並不是想評論她的小說,我想說的是:文如其人。這句話反過來也一樣,北北就是這麼一個人,她可以把任何事情變成一場遊戲。她通常戴著一副嚴肅的麵具,但稍不留神,便要露出其本來麵目來。一個遊戲欲強的人,我們可以說她有童心,智商高,可以用笑聲來穿越現實,但一個遊戲者往往也是一個自我解構者,這從北北身上也可以再次得到證明。

對於一個作家,我想名字是很重要的,世界是從命名開始的,作家也是從命名開始的,大部分作家,在成為作家之前,就是放棄父母取的命字,自己給自己命名。所以,童中貴不叫童中貴,叫蘇童;劉勇不叫劉勇,叫格非;林嵐不叫林嵐,叫北北,可是,這個北北,在北北這個名字如日中天的時候,忽然又對自己的名字不滿意了,她又給自己改了一回名字,叫什麼林那北,弄得我很久以後才知道原來林那北就是北北。

我說,你怎麼就改名字了?

林那北說,嗨,你看我都這麼老了,北北這名字孩子氣,叫著不合適。

我說,林那北不好,還不如北北。

林那北說,那叫什麼?

我說,要不,幹脆叫“找不著北”算了。

一個成名的作家,是不能夠隨便改名的,改名無論如何是一件嚴重的事情,可能跟自殺也差不多吧,但是,北北說改就改了,一點難度也沒有,我現在說的這個北北,隻不過是個被林那北拋棄了的名字。不過還好,北北的改名好像又並不太成功,至少在我們這群熟人裏麵,大家還是叫她北北,而沒有人叫林那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