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3 / 3)

“憨兒,別再執拗啦,早早交人省心。”

唐侯一跺腳,把屋頂的茅草震得簌簌響,他說:“這人咋這麼難活!”

地官黎完全明白,唐侯這般為難都是因為他,怕牽連他丟掉官,就對慶都說:

“你別再逼唐侯,他沒有過錯。要真因為我把後羿和那個無辜的人交來送死,我也成了作孽鬼。前番在祭場沒救下那個鄉友,我至今心裏難受。如果因為我再搭上一條命,我這老臉往哪兒擱呢!我想好啦,這地官我不幹啦,還回黎族去,當個平民,躲開這些煩心事!”

“哪能呢?摯王歲數輕,曉事少,還靠你們這班老官扶幫哩!”慶都見地官黎動氣,又轉過身勸慰他。

這一勸更戳到地官黎的傷痛,他唉聲歎氣地說:“我哪裏敢扶幫摯王?伺候都趕不上,老啦,腿腳慢了,頭顱笨了,人家這是有意攆我走。派我來要人,就是給我塊下台的墊腳石。我應該識點火色。”說著將臉轉向唐侯:“你沒錯,不要為我難受,我這就回宮辭官,不幹啦!”

唐侯一把拉住地官黎,說:“你不能辭官,我不能讓你受連累!”

地官黎握住唐侯的手,朗聲說:“我不是為你,是為我。我不能因為當這麼個官害人性命,髒汙我的良心。你別拽我,我早看透啦!”

地官黎要走,慶都、唐侯不放,挽留他一塊兒進餐。他們邊吃邊說,不覺已是夜深人靜。

地官黎告辭出來,到處都靜悄悄的,眾人都睡熟了。他心頭卻起伏難平,隨口說出一句:

“好人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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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發生的兩件事沒有一件不震動王垣。

震動王垣是從震動王宮開始的。一大早,宮聚的官員們都已到齊,提前宮侍就挨門告知,大王有要事處理。摯王看見眼前滿當當的宮官,像獵手捕到好多禽獸一般,得意地要笑。他盡量忍住,用淺淺的笑容將所有的人掃視一遍,最後盯在地官黎身上。地官黎會意,往前一步,欠身朝摯王稟告:

“大王繼位,老身本應盡力操持宮事,怎奈歲數見老,體弱身衰,力氣不足,不宜再占個官位。近日,大王命老身討要罪人,難能如願,有損大王的聲威。我請大王恩準老身退官還鄉,與庶民同耜共獵。”

地官黎的辭官突如其來,宮官們麵麵相覷,不明這裏頭有啥原因?像黎這樣的老官,一直盡心服侍先王,天下的事可沒有少費心血呀,為啥要辭官呢?眾官目光惑惑地盯著摯王,看他怎麼處置這事。摯王卻一點也不猶豫地說:

“地官辭職出乎本王的預料。本王初任,天下萬事纏身。眾官皆知,父王殯天大祭前有人劫走傭士。如果不正法,必然還會再生禍亂。這宗大事讓孰去辦?我考慮再三,地官是老官,理事有方,就將這大事交由他去辦。孰料,地官雖然領命,卻沒能成命。至今歹人還躲避在外,這讓我深為憂慮。本王向來敬重老官,可是老官也要理解本王。如果王官都像地官這樣辦事不力,王命就難以施行,那天下豈有不亂的道理?從內心說,我決不願意讓地官離去,隻是……”

摯王說到這裏,聲音有些沙啞,右手抬起,在兩隻眼睛上一揉,又一揉。眾官看見他的眼睛變紅了,不知是揉搓紅的,還是有淚要流澀紅的。揉過眼睛,他抬高頭接著說:

“這真讓本王作難……若是寬饒地官,往後各官都不盡力辦事,本王我令如微風,難動眾生,那就會敗壞父王的基業,唉……為使父王基業永固,天下安寧,本王隻得忍痛割愛,準許地官辭職。”

摯王這番話說得有骨頭有肉,宮官們都掂出裏頭的重量。孰都明白,準許地官辭職理所當然。但是,這地官黎畢竟是在宮中操勞大半輩子的老官,看一眼他那灰白的頭發,大家不免想到自個兒。將來孰也要老,難道有一日也要像黎這麼辭離王宮?天暖暖的,宮中早就熱烘烘的,不少人身上卻寒寒的。樂師夔忍不住這股寒氣,冒出一句:

“請大王從輕發落,讓地官改過做事。”

宮官們齊聲響應。

沒等摯王說話,黎朝樂師夔點點頭,對眾官說:“老身謝過眾官,你們的心意我領受,我實在是精力不足,不宜再在宮中占個虛位。”

黎剛一說畢,摯王就說:“眾官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更敬慕地官的風節。他給我們作出個樣子,有一日本王如果體弱身衰,我將像地官那樣,辭去王位,請大家另舉賢能。”

話說到這份上,宮官們還能說什麼,隻有眼睜睜看著黎離別王宮。有人要出宮相送,摯王說:

“還有要事相告,眾官別動,請宮侍代替本王和大家送別地官。”

黎聞言停住腳步,轉過身拱手和眾官揖別。有人低聲議論,黎眼裏淚汪汪的,別人卻見說這話的人眼含淚水。黎邁開大步,跨出了宮門。眾官回過頭來站定,摯王即開口布命,這震動王垣的第二件事開了頭。摯王說:

“這是件本王的家事,不在宮中處理也行,可是涉及天下大事,就當著諸官的麵辦理吧!”

說著,眼睛往旁邊一掃,從側室走進兩個宮侍,和他們相隨進來的是唐侯。唐侯麵色暗淡,下巴尖削,更加消瘦。側身站在宮官前頭像是一棵還沒長壯的椿樹,風一吹,就能把他刮折。摯王見他站好,接著說:

“我要說的是我這三弟放勳。諸官可能都已聞知,這回為父王陪葬,放勳帶頭抗命。他是唐侯,唐族違令不送傭士,這哪裏還有一點兒孝心?哪裏還像個孝子?更為可氣的是,散宜族送來的傭士還被唐族的歹人搶走,至今窩藏在那裏!”

諸官這才明白,原來地官黎辭職的根由在這裏。看來今日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啊!正想著,隻聽摯王問唐侯:

“本王說得對嗎?”

唐侯響亮地回答:“王兄說得對。不過我想說說我為啥這麼做。”

摯王打斷他的話:“隻要對,別的話就莫說啦!這是宮聚,不是咱兄弟在底下拉家常。既然事實不假,就你這過錯,我問過巫鹹和大理,應該罷掉唐侯,廢為平民,和族人一樣狩獵耕種。”

下頭的諸官都睜大眼睛,這處罰真有些重。再說,放勳也是大王的兒子,怎麼能為這事就廢為平民?摯王說到此稍微一停,才往下說:

“小弟,按照祖規本該將你流放遠地。但是,念及父王剛逝,你我的手足情難以割舍,我將你從輕處罰。就這本王我也不忍心,如果你能將劫走的傭士和歹人交出來,你就繼續當唐侯。我給你些日子。”

宮官都鬆了一口氣,唯有歡兜、孔壬嫌摯王軟弱,恐怕這麼震懾不住別人。他倆正擔心,就聽唐侯說:

“王兄,你別寬限我,那人我不會交。”

唐侯說話硬朗朗的,不像是從這瘦弱的肢體裏發出來的。摯王沒有被這硬話逼急,仍然和緩地說:“小弟不要動氣,你可想好,要是不交人,你這唐侯就不能再當啦!”

“我已想過,我情願不再當這唐侯。”唐侯回答的一點兒也不猶豫。

摯王還是不見怒色,溫和地對諸官說:“眾官聽明白,不是我不給小弟留情麵,是他拒不悔改啊!”說著,無奈地搖搖頭,又轉向唐侯說:

“我還是要給你個機會。”

“不用啦,王兄。我再給你說一遍,人我不會交。”

摯王呆呆地瞅著唐侯,惋惜地說:“那我隻好下傳王命,哦,從今日起放勳不再是唐侯,廢為平民,回唐族耜耕狩獵。”

放勳上前一步說:“我隻求王兄寬允小弟給父王守陵到期再走。”

摯王不耐煩地說:“收起這份心吧!你攪擾給父王陪葬,忤逆不孝,別再裝模作樣啦!”

歡兜、孔壬輕鬆了。暗暗佩服摯王這個圈子繞得好,既套死唐侯,還不顯山露水,真是高明。這高明的手段的確把宮官繞迷糊了,不少人都怪唐侯不識進退,摯王都把石頭墊到腳下,為何不踩著下坡呢?這下可好,人家把你那唐侯一擼,和平民一樣受苦去吧!隻有天官重和幾個知點根底的人悄悄為唐侯歎息。

隨後,摯王宣布,黎辭去地官,這檔事還得有人要管,就由歡兜接替,孔壬輔助。

宮聚結束後,諸官靜靜退出來。有人湊近天官重小聲問他是何看法,重不語,隻管走,走出好遠,才低聲說:“摯王精明過頭啦,唉——”

天官重唉聲歎氣時,歡兜卻喜氣洋洋的,轉眼他當上了地官,在宮中有了正經位置。這些日雖然也在宮中出入,可沒個官位就低人一等。好在眾人見摯王和他走得很近,還算抬舉他。再抬舉,也不能發布號令啊!這一下可好啦,他的意思也能用王令下傳天下。他昂著頭走得大步流星,孔壬走近碰碰他的肩,悄聲說:

“低下頭走吧!”

他趕緊彎彎腰,放碎腳步。拐過彎,宮官散去,他問孔壬:“你說摯王咋那麼仁慈,不把放勳流放到遠處的蠻地?”

孔壬斜他一眼,嗔道:“你啥都動,就是頭顱不動。流放他到蠻地,孰知道他當過唐侯?那樣苦的光是肢體。讓他在唐族當平民,苦的……”

“哈哈,我明白啦,心裏更苦,是吧!”歡兜擠擠眼說:“還是摯王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