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倚天照海花無數(1 / 2)

——讀周寧《人間草木》

手裏有一本小書,廈門大學知名學者周寧的《人間草木》。這本書得來很偶然,源於一位長者的推薦。我這個人讀書從不係統,意誌力也不堅強,幸好生於和平的時代。如果遇到戰火兵鋒,這樣迂腐的品格,早就湮沒在萬千草木之間。但這本小書也堪稱奇書,直論生死,卻又汪洋恣肆、縱橫捭闔。豪俠氣多,書生氣少。在人心浮躁的今世,還有人肯靜下心來,成就這般學問。他必定是一位真實的學人。這讓我想起了乾隆遊太湖的野史軼聞:上問紀昀,大湖之上,往來幾何?昀答,兩舟爾,一曰名,一曰利。上喜而稱善。但我始終頑固地認為,尚有一舟,名曰道。否則,曆史就不會如此風雲激蕩、金戈鐵馬。大致周公就是這樣的學人,所以半信半疑地就上了這艘不知航程的夜航船。

以我愚鈍的理解,書中所寫的四組人物,馬禮遜與柏格理、蘇曼殊與李叔同、列夫·托爾斯泰與馬克斯·韋伯、梁濟與王國維,前後兩組更加傳神且叩問人心。中間兩組,尤其是蘇曼殊與李叔同,更多采用了比較文學的理論歸納,讀起來稍顯晦澀。作為陳瘦竹的學生,周寧先生的文藝理論功底自然非同尋常。在寫作和思考的時候,那些累積的理論符號,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來,在大腦的溝回中閃爍和衝撞。不過這樣四組排下來,本來會顯得繁雜的敘述和議論頓時就極其明晰。這樣的研究方法大膽且新穎,雖然內容明顯不討巧,但卻能夠攝人心魄、直達靈魂。這種閱讀,不啻是一場自我心靈的馬拉鬆,讓人在閱讀的同時,自省自問,大汗淋漓之後得到無盡的舒展。

什麼是永恒,什麼是暫時。以地球的曆史,四十六億年,似乎擔當得起永恒。可天文學家告訴我們,五十億年後,太陽將成為紅巨星。地球賴以存在的基礎已經蕩然無存。人類曆史四五百萬年,進入信史後有記載的文明五六千年。在宇宙的長河中,這也隻能稱作暫時了。用中文表述,白駒一瞥。那麼生存或者死亡的意義又是什麼呢?啟迪蒙昧或者撇清混沌,蘇格拉底的表述似乎更加透徹。關於生,他說,未經審察的人生是沒有價值的;關於死,他說,分手的時候到了,我去死,你們去活,誰的路好,唯有神知道。在生,可以暫時歡娛和享樂,或者苟且於世。然而,萬涓細流,終歸大海。這個大海是什麼?死亡或者虛無,似乎沒有任何定論和答案。

我對於西藏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一直心存敬畏。他們的宗教,在我們這些自以為進入信息時代的人看來,落伍且無趣。念咒就可以驅走冰雹或疾病嗎?祈禱就可以獲得更好的輪回嗎?我們作為無神論者,自然不能理解他們的信仰。我們也會說三生有幸,這恰恰是個佛教用語。但有一點他們能夠令我們肅然起敬,那就是他們對於死亡的寬容和豁達。按照索甲仁波切的說法,生或死都在心中,不在別處。書雲曾經試圖回答這個問題。為此她在江孜住了一年,拍攝和寫作,多次目睹天葬的過程。她的結論是,這樣的習俗自然而生態。反觀我們,且不論對土地的占有和浪費,單單生產煙花爆竹的事故,也足以讓人無法舒展眉頭。

現在的人對梁濟已經很陌生了。說起他的兒子梁漱溟,就會想起鄉村建設運動,以及他和毛澤東的文字官司。我個人最佩服的,是先生以中學畢業之身,任教北京大學,教授印度哲學和佛教哲學。其時,毛澤東為北大圖書館管理員。在做人方麵,先生頗似李叔同,做什麼像什麼,比如佛學修為,比如融合中西的哲學觀。單論做事,秀才出世易而入世難。李世民說,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就事功而言,先生有心無力,時代使然,無可厚非。其實先生入世的心願很重,但不得其法。按佛家的說法,沒有找到方便法門。其理念,對傳統文化的弘揚,至今無不補益。

作為梁濟之子,梁漱溟年輕時也數度思量自絕。其實生或者死,都可以是入世的方式。梁濟自感國祚不存、禮崩樂壞,讀書人不能改天換地,卻務必有人行當行之事,所以一頭紮進積水潭。梁漱溟的經曆有些像張岱。少年意氣風發,中年波折坎坷,老年著述豐厚。“文革”十年,風刮雨打,他卻一語不出,真正的閉門造車,比如寫作《人生與人心》。看似出世,實則入世。後世提起,也多是他的哲學論著。當然,這也得益於毛澤東的雅量,要批判,也要給出路。“文革”之後,先生九十餘歲提起,還不無惆悵。佛家常說,拈花笑對眾生,能解者幾人。大家的遺憾,我們往往是景仰和唏噓,有幾人會真正思量。先生是元代梁王宗室,曆史可以流逝和消散,氣度卻一直流淌於血脈之中,奔湧不息。我以為,這才是真正的貴族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