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與北京福建人(1 / 3)

皇城根尋夢

寫下題目,先作個解釋:

題目意思之一,這是我今年出版的一本書的書名,不過書名雖然如此,而書的內容卻並非專講“皇城”或“尋夢”,而是選了我一些八十年代出版的書的篇章,也有兩三篇近年所寫的,簡言之一本自選集而已。而少年時在皇城根住過十幾年,書中所寫多係曩時舊事,昔人詩雲:“事如春夢了無痕。”……這樣就起了這樣一個書名,籠統、朦朧而已。

題目的意思之二,卻是近期實事。五月間北大百年校慶,雖然我沒有被任何方麵所邀約,但是中外老學長,新學友很多,不少朋友來信來電約我去見麵,湊熱鬧。湊巧有北京學友來滬出差,就約我一同回京,參加校友返校。一位福建年青朋友盧為峰也電話約我在北京見麵。這樣就在北京歡聚了。近年來“老照片”很吃香,年青朋友沒有經過見過,都想看看聽聽。我稍微大些歲,童年少年又在北京長大,住在皇城根福建名人的房子中,福建青年朋友前幾年聽我常常講說,極為神往。這天北京大學百年校慶返校盛會參加過後,未吃午飯,便相偕回城到西四牌樓吃中飯,酒飽飯足之後出來,站在馬路邊上,左顧右盼,忽然注意到,這正是六十七年前錢玄同、馬寅初諸先生宴請章太炎先生的地方……北京真是個到處都有曆史文化古跡的地方:這年三月初太炎先生到北京,四月二十,北大校長蔣夢麟氏在德國飯店宴請章太炎;四月二十二太炎先生去北大研究所講演……(均見《周作人日記》下冊)這都是比“老照片”還老的老事了。心想“皇城根”近在咫尺,何不帶這位福建年青朋友到皇城根一帶轉轉,以當飯後餘興節目呢?何況這位福建年青朋友,那樣景仰、憧憬他的鄉先輩,而且這次見麵,剛剛送我一本美國陳立鷗教授新印的《閩縣陳公寶琛年譜》呢?……我一提議,他便讚同,說去就去,招手停下一輛出租車,我們上去,告訴他,先開向西安門,到了沒有門的門臉兒,右手轉彎(北京話叫拐彎),沿著西皇城根慢慢走,走到靈境胡同,再右手轉彎,慢慢開,開到甘石橋大街上,再右手拐彎,往北開,再回到西安門大街上,一直走,穿過金鼇玉橋、北海、景山、故宮後門、北池子、沙灘北大紅樓(現在叫五四大街)、美術館,再右手轉彎……再右手轉彎,回到東廠胡同翠園招待所。告訴車,慢慢開,越慢越好,車錢照算……這時在車中,我指給我的福州青年友人看,這是當年郵傳部尚書陳璧的宅子,這是辛亥革命後,徐州知府林開謩的宅子,這是當年陳寶琛太傅住過的八寶坑……都是福建人,都是近代史上留下名字的大官,你送我的那本美國華裔教授編的《年譜》,編者陳立鷗教授小時候,就是在這裏長大的……自然還有不是你們福建同鄉的曆史名人,西安門往南右手高牆,現在民政部的地方,當年是禮王府。過了陳璧尚書宅子,曾有大門是盛宣懷的北京宅子,甘石橋大街轉彎,當年是梁士詒的房子,有名的“甘石橋俱樂部”,再往北,缸瓦市朗毓“朗貝勒府”……就這樣小小的一圈,就有這麼些王公達官府邸,而其中就有三大家福建人,足以抗衡那些王公貝勒,你說福建人在世紀初影響大不大?

這幾年,電視上一天到晚演清宮戲,那些大長頭發演員裝上假辮子,在熒屏上搖搖晃晃裝假皇上、王爺……騙弄老百姓。有皇上,就有皇宮、紫禁城、皇城、內城、外城……當年的北京城,是大圈套小圈、小圈又套小圈,是一圈一圈套著的。說到拆城牆,可不是“偉大的新發明”,早在三十年代初期,杭州人袁良做北平市市長時,就把皇城拆了。皇城也是明代永樂年間修的,四麵的門:北地安門、東東安門、西西安門、南麵長條伸出去的門明代叫大明門、清代叫大清門、民國叫中華門……有皇城就有皇城牆(不過不是那種帶垛口的高城牆,是一丈多高上蓋黃琉璃瓦的宮牆,現在還有不少殘存者),有皇城牆就有內外緊貼城牆的走道,俗名“城根”,因是皇城牆,所以叫“皇城根”。城是四麵的,本應四麵東西南北都有,可是皇城根自地安門(俗名後門)東西分開,東麵叫東皇城根,先向東走,折而南至東長安街。西麵叫西皇城根,先向西走,再折而南……曆史上沒有北皇城根、南皇城根。西安門往南這段,隻是西皇城根的南麵一段而已……這可是中國幾百年來最核心的、最重要的地方的貼邊,離中南海、國務院不過三四百米,直到今天還是中樞要地!

我十來歲住到這裏時,已是袁良拆皇城之後了,每天出大門,就對著對麵拆去外麵一半,留著裏麵一批磚的殘垣,這樣自十歲出頭,直到二十來歲,在這一圈中轉悠了十三四年,每一個門樓的變化,每一株樹木的枝葉,每一堆髒土的起伏,每一個車轍的印痕,都在我腦中留有老照片的底片,半個世紀過去了,我在車中一一指點給我這位三十多歲的福州青年好友盧為峰看,向他講說過去,如何如何……在我是尋童年少年青年時代的夢,在他是尋想象中的鄉先賢福建名人的夢……但總的說來是尋京華的世紀之夢,曆史之夢,思古之夢……夢豈可尋乎?花了不到二十元,讓出租車慢慢繞皇城根、靈境胡同走一圈,是之謂“皇城根尋夢”,豈非十分便宜的一堂生動曆史課乎?

搬進“陳家大院”

我是六十三年前三月間,住進當時北平內二區西皇城根二十二號陳家大院的。房東是陳玉蒼尚書的長房長孫陳同孫先生。一個刮大黃風的日子的上午,我家父親、母親和我、家庭教師王成邦先生,廚子兼聽差鄧文德叔叔(都是由家鄉帶出來的)一行連箱子、行李,八九輛洋車由打磨廠興隆店浩浩蕩蕩進前門,走草帽胡同、西長安街、府右街一路進了皇城根陳家大院大門,門房老雷早在門前等候,洋車到來,進門慢慢走,他在前麵引路,引到正院後麵一大排帶寬大走廊北房前,這一排是九大間,我家住東麵四大間,我家東頭前麵有門,其他三間從後門進,後門外沒有院子,隻是一條長過道,寬約兩公尺,對麵是兩間廚房、一間廁所,也朝南,但過道窄,前麵房子高,因之廚房照不到陽光,過道頂頭,是個月亮門,門口三株刺柏,擋住後院的門,而對麵就是房東的廚房……

剛剛搬進來,大人們忙著抬箱籠,收拾床鋪等等,十分雜亂,我一個剛到北平,進入一個陌生環境、昔日尚書宅第的鄉下孩子,睜大眼睛,四下張望,想找個引起我注意的……忽然見我家前門廊子轉過去人家後門口,一個小小孩頭戴大紅絨結緞帽盔、身穿藍布棉袍罩,一人抱皮球玩……他是小小孩,我是大小孩,我馬上走過去就逗他玩,我們就成朋友了……這是我進入皇城根陳家大院認識的第一個福建人,他是誰呢?他是房東陳同孫先生的七公子,小名“小七子”,我隨他家弟兄稱呼他“七弟”,學名陳淵,後在上海外國語學院工作,現已退休,那天還通過電話,他說已六十七足歲了,如此前推六十三年,我認識他時,隻叫叫名五歲而已……你說這多麼有趣?

我搬進皇城根“尚書門第”時,老太爺去世已好多年了。老尚書六個兒子,三個女兒。北京官場規矩,老太爺下一代叫老爺,女兒叫姑奶,再下一代叫爺、叫姑。我家房東是長房長孫,稱大爺。他的兒子叫大少爺、二少爺……我住進大院時,老尚書同代人有四老姨太、五老姨太,第二代長子、二子即大老爺、二老爺均已去世。隻有三老爺陳伯庚在天津、四老爺在家賦閑、五老爺在外地,隻見過兩三麵,孤身一人,淪陷後不知哪裏去了。六老爺是大名鼎鼎的法國博士,教授,名導演。老爺的夫人稱太太、爺的夫人稱奶奶,少爺夫人稱少奶奶,福建人在北京做官的多,講求福建人物史,必須把這些“官場稱謂”弄清楚。老尚書的第二代女兒輩,我住進皇城根時,有六姑太、九姑太,沒有七、八姑太,而且有六老爺,又有六姑太,他們是平輩,而且都“行六”,為什麼,我沒有打聽過。我家房東是大房。房租先是付給大太太,後來搬到後院,住小了,付給大奶奶。都是通過門房付,每月再給門房兩元錢(收發信件、引見客人等酬勞)。當時院子雖大,但房子已全部分開了,計八份:六房各一份,長房長孫一份,老姨太一份,門房、木匠等是公用的。其他各家廚房、車夫、女傭都是自己的。各房多餘的房又租給介紹來的房客,大多是各大學教授,還有法國人、日本人。像我家這樣鄉下來的當時是獨無僅有的,後來直到淪陷後,房客就越來越多越雜了。

我家搬進去時,還在“七七”戰前二年,北京大宅門,舊日儀型還在,美麗的花園,考究的排場,官場的禮數,文化的氣氛,這些我在以前各種書中多已寫過,在此不多說了。不妨引點文獻來證實一下我的敘述。還引福建人的。陳宗蕃字蓴衷,福建閩侯人,清光緒五年生,光緒二十八年舉人,光緒三十年進士,又留學日本東京帝大習法政經濟,宣統時曾在郵傳部任職,後長期住北京任銀行經理、秘書等職,在後門米糧庫(胡適曾住過的地方)修有淑園,古木花柳,十分考究,他晚年著書自娛,寫成一部重要的北京地理曆史著作《燕都叢考》,對二三十年代北京名人,尤其是福建名人,大多都有記載。其中“內二區各街市”章,記皇城根道:順皇城根而西曰靈境,舊名靈清宮。靈境之間小胡同曰井兒胡同,吾師陳弢庵、寶琛太傅居於是,亦吾師陳蘇版(璧)尚書之故居也。其西曰八寶坑,又西曰東斜街……東斜街之東,即西安門外南、皇城根亦名西皇城根,蘇版尚書等宅於是,園林甚廣。關於陳玉蒼尚書,陳蓴衷曾為他編過一部《陳玉蒼尚書奏議》,葉恭綽為他寫的序。他做郵傳部尚書是光緒三十三年春天的事,孫寶瑄《忘山廬日記》有詳細記載。人才眾多,關係中國近代建設事業甚巨,我一直想寫篇關於郵傳部的影響的長文。但一直未能寫出。先拋開不談。再有林琴南《畏廬文集》,有專文記皇城根花園,其中說“蘇阪”的意思是福州郊區有“蘇阪鄉”,就是陳家故鄉的地名,現在不知還有此地名否?

我由小學到成年,在這院中生活了十三四年,陳家的人都是福建籍北京人,老少我都認識,有來往,要一一介紹,自不可能,也無必要。但總要介紹幾位,近讀《吳宓日記》,民國十九年四月十一日記雲:晚……至交通大飯店,宴華夫人、陳綿君及陶燠民於此。陳綿君字伯早,福建,妻為法國人,住西皇城根二十二號,電話西局一○○四。係新識,談其所著(法文)中國戲劇概論及中國戲劇目錄之內容。又述葛蘭言(Morcel Granel)為中國學院(巴黎大學附設)院長,允作畫介紹宓等。這年暑假吳宓要到法國、英國等地遊覽,出國前先向法國歸來的陳伯早先生討教。陳是法國巴黎大學藝術博士,其博士論文就是法文寫的關於中國戲劇的。這時剛由法國回來不久,隻在北大、中法等大學任法文教授,還沒有作話劇導演。我和老先生過從較密,在《文化古城舊事》一書中曾有專文介紹,在此不贅。不過想象一下當時皇城的風光,和“文革”以後先生的結局,真是感慨萬千,不妨作一點補充。

伯早先生的房子是皇城根大院中的一個獨立院落。進二門右麵,先是一片花木林,再是一個網球場,再是一片高台,上麵一帶短牆,一個小門,進去卻又是半中半西的院落,中間一個三東、三西、迎麵五間北房的幹淨院落,東房西麵、西房東麵背後,又各有一個小院落,一大二小三個院落外麵,一個東西長條院,一排南房。而在南房的後牆,有四扇臨操場的門,一冬可照充足陽光。而在中間正院北房後牆卻有四大扇落地玻璃窗,開出去是整個後花園,而在玻璃門外,是遮滿三間房的西式藤蘿架,下麵是墁了碎石子三間大露台院子,再往前是杏樹菜畦,再前是草地石桌、三四株鬆樹,再前是大假山,右麵是小假山,再過去花廳、引路、秋千架,通向邊上祠堂、園門……陳伯早先生住在中間院落及裏麵小院,偏東小院原住張鳳舉法國太太,後住法國人屠太太,《吳宓日記》中也屢次寫到,但與本文無關,略過不談。

伯早先生後來作中旅導演,其他劇團導演,春夏之間,就在他屋花園排戲,名演員白楊、石揮、張瑞芳、孫道臨及去了外國的白光等,當年都是常客。現在上海有時和孫道臨遇到,還常說皇城根陳大導演舊事。他們都比我大五六歲,張瑞芳今年八十歲了。一九三七年四月間陳先生為她導《幹嗎?》(又名《天羅地網》),陳先生翻譯的法國戲,劇本商務印書館出版。

幾經滄桑而後,一九六七年八月,“文革”中武鬥正烈時期,“牛鬼”沒人管,我父親去世,我回京奔喪,處理完父親喪事四處探望師友,去外國語學院看望陳伯早、鮑文蔚二先生。先到陳先生宿舍樓,上了二樓,敲他的門,敲了半天無人應,這時對麵門開了一條縫,一個瘦老頭向外張望,見隻我一個人,向我招招手,輕聲說道:“別敲了,沒人了,被抓進去了……”我沒有敢再向老人打招呼,便連忙下樓,騎車去找鮑文蔚先生去了。

陳伯早先生法國太太回法國去了,法國太太生的女兒名“亦彩”,早在淪陷時就生肺炎死了。中國太太生的女兒名陳澂萊,“文革”中也自殺了。六老爺隻有一個外孫,現在不知做什麼?

我直接的房東是長房長孫陳同孫先生,在交通銀行服務了一輩子。先生單名“傳”,字同孫,後以字行。先生是早期北大經濟係畢業的,和黎世衡(字子鶴、稚鶴)最要好,是把兄弟,黎是八道灣知堂老人的門下客,《周作人日記》中三十年代前期所記,三天兩頭記到“子鶴”的名字,日偽時做過師範大學校長。同孫先生老兄弟三人,解放後都在上海,我都認識,二弟名陳蘇孫,留美。《吳宓日記》民國九年三月在美國記道:“上午偕陳君宏振、陳君蘇孫……”下麵注道:“陳蘇孫……清華學校一九一一年選派幼年生留美,哈佛大學商業管理學士,後在上海交通銀行總行服務。”我見老先生時已經退休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