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音樂,大概是天分的關係,就是說在先天上沒有樂感,自然也十分羨慕人家懂音樂的人,比如唱唱歌,彈彈琴,甚至哼兩句京戲……但是都不會,而且又不會不懂裝懂,因而有時處境十分尷尬,比方說為了禮貌的關係,必須去聽某一個盛大的音樂會,在聽的時候,先要聚精會神,然後半眯雙眼,如醉如癡,裝作十分投入的樣子,把靈魂融入音符中,等到演出結束,全體起立,熱烈地向演出者鼓掌,甚至預先買了花束,用力拋到舞台上……而這些我本來不懂,不會迸發出由衷的激情,便也不會裝出非常激動的感情,真是感到自己這方麵太笨、太笨……既不能真懂,又不能裝懂……
年輕時一位最要好的音樂家朋友鄧昌國兄,去世已好幾年了。他是二十年代北師大校長鄧芝園的兒子,又是美國原子加速器專家鄧昌黎的四哥,高中、大學前期同我是最好的朋友。他是學音樂的,高中就拉提琴,大學又讀音樂係,後又到比利時留學。解放前夕,鄧芝園先生全家去了台灣,他由比利時學成回到台灣,成為台灣國立音樂院院長。一九八八年春曾回到北京舉辦過音樂會,其時正逢我隨團出訪新加坡,未能見麵。一九九○年初他就去世了。一九九三年八月我去台北“中研院”文哲所訪問時,他早已成為古人,黃公酒壚,已無處尋訪,也永遠見不到了。言之可傷!
五十年前春末,他大學音樂係即將畢業,在北京飯店禮堂舉行小提琴獨奏音樂會,伴奏的是他同班的一位女鋼琴演奏家。在這次音樂會的前兩周,他就告訴了我,又把印的很考究的請柬送到我家中,邀我參加他的演奏會。他家本來就有錢有地位,這時他大哥鄧健飛又自重慶回到當時北平在信托局長任上,這是最有錢的機構,自有財力辦此音樂會。而我家當時則是農村經濟斷絕,生活極為困難,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本無心也無力聽他的音樂會,但想起考大學時同時報名,一起騎車去考場,及中學時的種種舊事,一晃七年友誼,這樣隆重,自然一定要出席,這就是常說的“舍命陪君子”了。於是我在高貴華麗的北京飯店大禮堂,穿著舊藍布大褂,坐在第一排,不懂裝懂,聽他穿著燕尾服,一遍又一遍地演奏……一晃又半個世紀,人天永隔,卻因讀《胡適的日記》手稿本而忽然想起聽鄧昌國兄畢業演奏會的舊事。
在《日記》第十冊中,有一則記道:與王君同赴××的晚餐,飯後同聽Heifetg的提琴獨奏。此君至今日可算是最偉大的提琴家,我今天第一次聽他奏琴,雖不懂此道,也極為傾倒。“雖不懂此道,也極為傾倒。”這句話說得極妙。我因為和昌國兄是中學、大學要好的同學,為友誼和禮貌去聽演奏會。胡先生因是文化名人,為文化友誼而聽演奏會。都不懂此道。我隻是衷心祝賀好友大學畢業、演奏成功。胡先生卻是以名人為世界級提琴名家捧場,我忽又想起一句俗話:“行家看門道,力把湊熱鬧。”懂小提琴的人去聽演奏會,那是真聽。“不懂此道”的去聽,那實際是湊熱鬧。江湖賣藝、花拳繡腿尚如此,況高雅的小提琴演奏乎?“雖不懂此道,也極為傾倒。”真是妙極了,是傾倒藝技呢?還是傾倒盛名呢……《日記》中未記,就說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