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朋友周穎南(1 / 2)

如今的世界,又大又小,又遠又近,在幾十億的芸芸眾生中,每個人能接觸到的、能認識的人,實在太少,而在認識的極有限的一些熟人中,能夠成為見麵有話可談,而且所談雙方都有興趣,越談越高興、能夠渾然忘倦,再因各種前因後果、新知舊雨的聯係,能得朋友之樂,成師友之風義,建忘機之友誼的也實在不多。有時甚至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或者說,這也叫作機緣吧。我能與萬裏之遙的新加坡人士周穎南兄成為好友,說來也是偶然的機緣。不然,在茫茫人海中,距離那樣遙遠,各種條件又相差那樣懸殊,怎麼能傾蓋訂交,十一二年中,過從又那樣多,友誼又那樣與日俱增呢?

人在社會上,是很難被所有知道你的人都有所理解的。穎南兄在新加坡和中國文化藝術界都是聞人,知道他的人很多很多,但並非知道他的人都能夠理解他,在新加坡其他友人中,有的人說他出風頭,有的人說他是“我的朋友胡適之”式的人物,我聽了隻是笑笑,未便多言,也許正如元代倪雲林的名言:“一說便俗。”其實不說的原因,也還主要是說不清楚,你無法靠言辭說清人際的相互理解。因為這是靠緣分和友誼以及互通的心聲才能做到的,詩雲:“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古人是深切理解這點意思的。對穎南兄,我自覺對他是有所理解的,正如俞平伯老師當年來信介紹他時所說:“關心宗邦文化。”我對穎南兄的理解,也是理解他對中華傳統文化的由衷熱愛,對於文化前輩的真摯景仰。基於這兩點,才能對他有較真實的理解。比如,在七十年代初,“四人幫”凶焰正熾的恐怖時期,他有機會到上海來,冒著危險,到街道醫院中,探望病床上的豐子愷、劉海粟等位老人,回新加坡時,到了廣州,除身穿衣服外,把所有衣服郵寄給豐子愷先生,雪裏送炭,這種帶有俠義感的友誼,就不是一般人能夠辦得到的。當時這二位老人雖然在海內外名氣很大,但正是戴著各種“帽子”的特殊時期,如明末張岱《陶庵夢憶》序言中所說:“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劃清界限惟恐不及,誰還敢去接近他們,況且海外歸來待不了幾天,何必多惹麻煩。但他卻本著上述的那種情感去看望二位老人,置嫌疑、危險於不顧,去接近他們,照顧他們。自然他當時也不可能是“楊半仙”,能算定“四人幫”倒台,海粟老人又飛來飛去,紅遍海內外……社會上知道他名字的朋友,如能也理解到這些,恐怕就不會說他是“我的朋友胡適之”式的人物了。他在萬裏之遙,拜在俞平伯師門下為私淑弟子,尊葉老聖陶為父輩,友誼是那樣真摯。他為什麼呢?他在新加坡開染整廠,開許多酒家,他做生意、辦企業,這些本與文學、藝術沒有關係。當年俞老、葉老在世時,也不會幫他多賺錢,但他那樣地尊敬二位老人,在他的感情深處,對於宗邦文化、文學藝術的愛好與感受,是遠遠超過做生意的。他是企業家、老板,要經營商業,但那隻是謀生的手段;他又是——或者應該說本是文化人、作家,宗邦文化、文學藝術才是他樂生的源泉,情愫的寄托。

改革開放之後,政治環境大不同於過去。十來年中,他每來上海,興奮地忙於看望的首先是文化藝術界的前輩及眾多的同輩朋友。中國文人是窮的,自古皆然,於今為甚。幾十年前,學者教授,雖無巨資,但朋友來了,請兩桌客不成問題,近年則早已無此力量了。穎南深知這點,每次來滬,總找一個合適的場所,設宴聚聚大家,賓主得飲宴之樂,盡一日之歡。在整年忙著生意的他,以及整年窮忙平日很少來往的應邀各位,都是難得的歡聚,能舒暢地互通款愫,快談藝事,增進了友誼,也促進了文化的交流。滬上學者、作家、畫家、藝術家出國訪問新加坡時,他都一一熱情在他所經營的同樂魚翅酒家、百樂酒家、樓外樓、金玉滿堂等豪華酒樓盛宴招待。我兩次去新加坡,幾乎每天都作他的座上客。他所經營的酒家,輝煌的大廳、高雅的客室,所到之處,無不琳琅滿目,掛滿了海上名家的書畫精品,坐在他經營的酒家中飲宴,像是坐在博物館的書畫展覽會上一樣,到處都吹拂著中華傳統文化藝術的柔風,熏陶著每一位座上客。新加坡國家提倡高雅的社會,但是沒有高雅的主人,也難以辦成高雅的企業、構成高雅的社會。而“高雅”又是高深文化的顯現。穎南兄生長在中華傳統文化最發達的福建仙遊,在其先德子溪先生庭訓教誨、熏陶之下,家學源淵,在學校讀書時,就愛好文學藝術,很早就從事寫作,幾十年的人生經曆和文學藝術修養,他不但散文才思雅俊,簡潔明快,而且對書畫文字的鑒賞也眼光敏銳,評論中肯。他與海上文化耆舊的友誼還不隻表現在觥籌交錯的杯酒間,更重要的是在對文化建設事業的熱心支持上。他十幾年中,熱心為各家出資印書:已故潘伯鷹的《玄隱廬錄印》、《玄隱廬詩》,已故沈尹默的《秋明遺墨》,俞平伯師的《重圓花燭歌》;健在的蘇仲翔教授的《缽水齋絕句論詩一百首》等。這些書在國內,大多是極少有可能出版的,而他都精心編輯。自己寫跋或後記,出資付印,陸續出版了。他曾和我不隻一次地說:他根據自己的財力,每一二年中,拿出一些錢來,印一兩種有價值的書,為中華文化藝術在海外的傳播盡自己一點力,這是他最感欣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