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於高陽(1 / 1)

讀周劭先生文章,談到最近播放的電視劇《戲說慈禧》,我也斷續看到幾集,似乎比《戲說乾隆》好多了。當然這個“好”,也是我的觀點,就是感到這戲拍得比較認真,隻是稍感平鋪直敘一些。如說是“戲說”,倒有些套用“戲說乾隆”的味道,因為我看到的還是嚴肅得多,並無“戲”意。當然,加個“戲”字,或能吸引一些觀眾,但如遇隻想看“戲”,而又不知“史”,或隻愛連狗打架都不如的莫名其妙功夫片的觀眾,是不對胃口的。這樣說未免言重,不說也罷。自然它也與教育水平有關,年齡有關,男女小青年愛看的就不多。

這是高陽先生的原作,我不禁想起這位多產而又對清史極熟的著名作家。想起四年前在上海豫園得月樓見麵的情況。那是北京許寶騤丈介紹的。高陽是寶騤丈的族侄——在此要簡單介紹一下他的家世。高陽姓許,名鴻儒,字雁冰,有時也寫作“晏駢”,“高陽”是筆名,為什麼用這個筆名,未曾問起過,寶騤丈說是“郡望”,如隴西李、琅玡王等;也許是因酈生高陽酒徒的故事……總之說不清。許家是杭州大家,清季,許家弟兄多,都有科名,官也做得大,世居橫河橋,門有“七子登科”匾,即兄弟七人先後同為進士,且一為第二名榜眼,一為第四名傳臚,從“學”字輩開始,排行為“學乃身之寶,儒為席上珍”,子孫以此命名,“乃”字輩許乃普官至尚書,許乃劍官至巡撫。“身”字輩光緒時著名的是許庚身,官至尚書,入軍機。俞平伯先生母親許之仙是許家“之”字輩的,俞先生夫人許寶馴師母,是“寶”字輩的,前說許寶騤丈,是俞師母的弟弟,另外還有在清華、北大多年教數學的名學人許寶教授,也是俞師母弟弟,在平伯師詩詞文章中多曾談到。至於高陽,則是“儒”字輩中最出名的了。(排行十字,據徐珂《清稗類鈔》,但現又有“以”字輩,就不知為何了。或徐珂所記“儒為……”為“儒以……”之誤。)

我在許寶騤丈處,很早就知道高陽名字叫許鴻儒,也看過他寫的胡慶餘堂故事《紅頂商人》。後來海峽兩岸關係漸漸寬鬆,說是他要回大陸探親。一次在北京於許寶騤丈處看到他的長信,信內有兩句說:“五千年曆史,四十載睽違……”見麵也很不易,他每天有三家報紙連載小說,要寫稿,十分忙,一時還無法回來等等。自然這也都是實情。後來他畢竟回來了,京、滬兩地,接待都是名人,許寶騤丈在北京,我在上海,也沒有機會一起見麵。一九九○年春天,五月間,許丈來上海,約幾位畫家應富陽友人之約,去遊覽千島湖。其時高陽也為台灣籌拍《紅樓夢》,去過北京,又來到上海探親。許丈想約他和陳從周兄一起去千島湖,大家歡聚幾天,便約會先在豫園得月樓見麵,吃茶談談。我和許丈、從周兄先到,因為約了從邊門進來,等了一會兒,怕他找不到,便和寶老去邊門處望望,不想走到假山旁,他已經吸著大雪茄煙進來了。許丈老遠就喊他,他隔著丈許遠也看到了,搶上幾步,便屈膝、垂手行了一個清代的請安禮,北京叫“打千”。這禮數使我大吃一驚,因為我除去戲台上,在生活中已經近半個世紀未見此禮了,想不到“老派禮”今天照樣有人行,而且在遊人堆裏,那樣從容,那樣自然,說明是從小行慣的了。

豫園得月樓是貴賓接待室,一般遊人不接待,比較安靜。我們因為陳從周兄的關係,有時借這裏接待一些朋友。那天去得很早,隻是吃茶清談,中午他們都有應酬,所以飯也未吃,到十一時多就散了。那天高陽先生談鋒很健,主要和我說了一些北京的事,如預備借恭王府戲台拍元妃省親啦,故宮一位老先生作武生票友功夫多麼深啦,台灣籌拍的《紅樓夢》由哪些人主持啦,預備如何找寶玉、黛玉啦等等。同時也說到我參加拍攝的《紅樓夢》電視劇錄像帶他都看過,和他的同事也都討論過,感到場麵很大,十分熱鬧,但是戲不夠多,他們重拍,希望能把“戲”拍出來……我聽了也表示同意,希望他們拍出更高水平的《紅樓夢》……後來我送他出了得月樓,由擁擠的城隍廟商業街出來,握手告別,替他截了一輛車回錦江飯店去了。不想這是僅有的而且是最後的一麵了,真是無限遺憾。

去年我去台北,遇到著名作家何偉康先生,在一次小聚會上,閑談起高陽先生,說到他如何成為清史專家。原來五十年代初,大陸部分機構、人員剛到台北時,尚未建立初步秩序,中研院史語所運去的過去著名的“八千麻袋清宮舊檔”堆在那裏,無人過問。有人偶然發現,告訴了高陽。他大感興趣,正好無事,每天帶幾個饅頭,就到那裏去借閱,一看一整天,一邊看,一邊抄,這樣連續看了兩三年,積累了不知多少資料,使他後來寫係列清史小說,所有情節都有根據,不過是演義化了,而非憑空捏造……我聽了何先生介紹,真是至驚至佩。可惜的是,這位清史專家、清史小說家過早地離開我們而去了,真是海峽兩岸文壇共同的巨大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