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野確如所說,並未就死,但畢竟帶病已久,也隻挨得幾日。那天天落了雨,綿綿的濕氣透窗過來,石野便直喊冷。秋銘叫開了暖氣,見他強顏說“好了許多”但身子依舊哆嗦,已知他入了彌留之時——那邊已通知了石藍,隻是地處偏郊,夜色深暗,穿城而來,不免耽擱上了——秋銘蹲跪在床邊,和小雅一左一右分托了石野的手。臉上淚痕幹了又濕,濕了又幹,嗓子也已啞了,隻能這樣默默看護著他。女兒精神時常,癡傻癲狂,好友也在眼前逐漸委頓,一種莫名的無力感突襲而來……
淑芬仍是單腳拄了地,抱手旁觀。那顆隔空虛望過來的瞳子,一圈圈的螺紋環繞過去,終於通向沒有光的所在。她的嘴唇緊抿著,幹涸的紋路嵌在一起,像遮光的簾布。她的長發下垂著,黏膩的,沉重的,順著瘦削的肩膀一路滑下去,又滑到虛空裏搖擺去了。
屋子裏熙熙站了許多人。幾個鄰居,幾個讀者,幾位老友,還有便是雜誌社的同事。石藍排眾進來,先就看到了幾張戚戚然的臉譜。他把腳步放緩下來,走到病床前,俯身道:“這會兒才想起我麼?”石野若有所覺,手指在秋銘手裏彈了彈。秋銘會意,起身屏退了眾人,連帶小雅也拉了出去。
待人走盡,石藍便附耳上去。斷續地有三個音節落入耳裏。石藍笑了一笑,回應道:“我也愛你。”石野牽了牽嘴角,道:“叫……叫我一聲……爸爸。”石藍笑道:“野哥,我心裏一直這麼叫著!”石野猶自道:“叫我……一聲……爸……”石藍輕聲道:“爸!”驀地覺到不對,再看時,隻見石野微闔的雙眼裏瞳距已然放大……
石藍在病床前垂首呆坐了一會,將石野的眼皮闔上,這才開門出去報喪。小雅當先衝了進去,見石野唇齒微張,便試著闔上。隻是無功。她伏在被子上哽咽著,淚水潸然落下,那撲簌簌的微響也被屋子裏稀拉拉的抽泣聲掩過去了。
石藍把雜誌社社長餘伯讓到門外,向他道:“餘伯,我爸生前有一樁心願,他寫了些東西,我想借貴刊代為發表。”說時從褲袋裏掏出u盤遞過去。餘伯卻擺首道:“這事我幫不得你。阿野早已聯係了下家,我想不日便有人與你接洽。”石藍怔了一怔,問道:“為何舍近求遠?那書商什麼來曆?”餘伯苦笑道:“詳細處我也不知,他說是他好友,專職出版。你知道,便是在我這連載,末了也還是結集出版。我這裏廟小,虧負了阿野,我過意不去。”石藍聽他一話三處,想想便也知了原委,便歉然道:“對不住您。”餘伯歎了口氣,說道:“哪裏話,阿野也是替你們打算……孩子,你節哀。今後有什麼不便,盡與我說。”石藍謝了。
喪葬隊伍早已在樓下靜靜侯著,這邊悲聲一止,便有人肅請上來。眾人便都自覺讓出。不一會,隊伍便抬著石野遺體出來,下樓歸入靈柩,連夜開赴殯儀館去了。待停好棺位,出來時,小雅便邀眾人上家裏坐坐,治一席酒菜,借以答謝此前照料石野的情分。內裏如秋銘、餘伯等知曉她這幾日一直陪侍石野,家裏空落,倉促間哪裏還治得酒菜,言下隻是卻不過情意,虛言客套而已。秋銘聽了便道:“嫂子,野哥去了,我們心裏難過,一時隻怕進不得酒菜,但依理是該去上柱香的,這幾日你也累了,可今晚的叨擾怕是少不得了。”幾日來,石野都不願見石藍,石藍便私下叫了喪葬隊伍回家擺置靈堂,這事他是知道的。小雅感激地望他一眼,拉著石藍向眾人鞠躬答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