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有很多的歪理,而且還愛用一些半通不通的詞,他覺得這樣顯得很有文化。老伴也不明白什麼叫男女授受不親,也不知道馬牙子這詞用得對與不對,她知道馬牙子是不會來幫忙的,隻是母牛下小年,她的心裏沒有底、緊張,於是和馬牙子說說話,聽到馬牙子的聲音她心裏就有底,她知道,別看這老伴虛腦巴嘰過了一輩子,可真要有什麼事的時候,還得靠他。她實實在在打心裏佩服的。這煙村,哪個不說她命好呢。快六十的人了,就愣是比別的同齡婦人看上去年輕兩三歲。
馬牙子嘴上說是不管,可心裏也還是當心著牛呢。因此他聽見老伴叫生下來了時,他的心也就放下來了。可是老伴接著又尖叫了起來,馬牙子馬牙子,你看看你快來看看。他就再也坐不住了,說,又出什麼事啦。他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幾步就到了牛棚。他的臉上就樂開了花。
日姐子的,有意思,真有意思。
然而老伴的情緒卻不高,說,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生一頭白牛的呢,白牛就不值錢了。
馬牙子卻說,白牛好哇。白牛多好!
人有時就這麼奇怪。你說這人和人吧,有的一見麵就能成為好朋友,成了刎頸之交,有的人呢,卻像天生就是有仇的,怎麼也捏不到一塊兒,一見麵就掐,一轉身就咬。動物和動物呢,也是這樣的。狗和雞,就能和平相處,你說這狗,脾氣再壞,也能容忍雞對它的無禮,在它的鼻子上啄一下,在它的尾巴後麵刨兩爪,它都沒事,也不惱,可是一見了貓,就像見了仇人,非要上去追,要咬,要分出個子醜寅卯,貓都上樹了,還圍在樹下亂汪。你說這狗,為啥就偏和貓過不去呢。人和動物也是這樣。用煙村人的話說,這叫一頭牛服一根鞭竿。人和動物,有時也要對脾氣,脾氣對上了,這動物和人就心靈相通了。牛也是通人性的。特別是,當這牛老了,不中用了,幹不成活了,要拉到殺場去殺時,它就會知道,會流淚,那麼大的眼,一眨一眨,眼淚汪汪。直把你的心流軟,流痛。
馬牙子和這小白牛,就是前世有緣,今世來了的。就說這馬牙子,平時拉都不拉一下牛的,自從得了這小白牛,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歡喜得不行。母牛才下小牛那天,老伴正說要去割點草來喂牛呢,不見馬牙子,到處叫不見回聲,再叫呢,看見一捆青草從湖邊走過來了,青草底下傳出個聲音,幫我接一下。居然是馬牙子。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幾時割過牛草呢?
老話說,母以子貴。這話,倒是真真兒地應在了這牛的身上了。
煙村人就時常可以見到馬牙子出去放牛了。馬牙子背著手,牽著母牛,一副幹部的樣子。小白牛一會兒在母牛的屁股後麵拱兩嘴,吃奶,一會兒又奮蹄在前麵一陣撒歡地亂蹦,身子蹦起來,彈開,像一張弓。馬牙子眯著眼,看著小白牛。笑。說,日姐子的。
你見了馬牙子在放牛,開他的玩笑,說,咦,馬牙子,一家三口蠻悠閑的嘛。
這話擺明了是要拿他開涮呢。要是擱平時,他一定會反唇相譏,指著你說,兒子,想吃你媽的奶了麼。又對牛說,你兒肚子餓了呢。現在呢,他不說什麼,眯著眼笑。你要是再說,馬牙子,你說日怪呀,這小水牛,怎麼會生出一頭小白牛呢,像你一樣的白。這意思,是笑他,說這小牛是他馬牙子下的種呢。你要是以為他沒聽明白你這罵人的春秋筆法,再直接一些,說,馬牙子,這小白牛會是誰的種呢?馬牙子一樂,說,這事你還問我?你說呢?
小白牛一晃就半歲了。長得結實。全身通白。在煙村人的說法裏,白牛是不吉利的。因此誰家的母牛下了白牛都要愁死。牛稍大一點,就賣給了牛經濟,要麼拉去殺肉,要麼把這牛毛染黑,然後拉到湖南去賣了。可是馬牙子卻把這小白牛給結結實實地養了起來。你又開他的玩笑,說,馬牙子,你養著這小白牛幹嗎呢,日牛逼呀。這一次,從不生氣的馬牙子可惱了,跟你急。
馬牙子在放牛的時候愛胡思亂想,也是靈光一現吧,他突然有了個偉大的想法,他就興奮了起來,樂得合不攏嘴。回到家,老伴問他,傻啦,一整天都哈著個嘴笑?他笑眯眯的。他對老伴說,他要做一件大事。他這一輩子沒做成什麼大事,這一次是一定能成的。老伴對他要做大事,早就見怪不怪了。這一輩子,他總是這樣,突然發了瘋,說是要做一件大事,結果呢,一輩子也沒有做成。老伴因此並沒有上心。馬牙子附在老伴的耳邊,輕輕說出了他的偉大計劃:
我要教小白牛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