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伏天。房間裏悶得很,狗趴在冰墊上,伸長了舌頭。
它求助地看了主人一眼,主人的注意力根本沒在它身上。“婭米,出來聚聚吧,難得猴子回國。”“嗯。”婭米把電話聽筒夾在右肩,眼睛仍片刻不離地
緊盯著電腦屏幕,她就不信自己不能打通關。“喂,你有沒有在聽?”朋友在電話那邊終於不耐煩了。“嗯。”“出來嘛,別掃興,我們在翠等你。”朋友“啪”的一聲掛斷電話。
婭米的手抖了一下,遊戲頁麵跳出了 “GAME OVER”的提示。她對著屏幕發了一會兒呆,上一次去翠是什麼時候的事呢?是大一的夏天,還是大二的冬天?已經記不清了。總之,等到秋天,婭米就該讀大三了。
婭米慢吞吞地起身,換了件吊帶裙,抓了一頂草帽就出門了。狗敏銳地起身,搶在主人前麵跑到門外。
“乖啦,小金魚,姐姐帶你去吃冰。”
一人一狗,在人行道上停停走走,陽光越過枝丫落在她們身上。婭米眯著眼,不時地看看路邊店的櫥窗裏擺放的新品。八月過半,她真的在家宅了大半個假期。難怪大家都說婭米越來越悶,像個憂鬱症少女。
二十歲都快過完了,還冒充憂鬱症少女,有點不合適吧。婭米輕笑出聲。
影子在地上跳躍,然後在街角停下來。
翠還是老樣子,小小的門麵,老式的玻璃窗刷著淺草綠的油漆。經過一整個夏天的曝曬,油漆已經有些脫落。屋簷下掛著幾盆海棠吊蘭,開著粉豔豔的花,格外耀眼。門前的小黑板上寫著今日的特價餐點,看起來還是從前的那些,陸他們想必一直偷懶,也沒推出什麼新品。
婭米心裏有微風吹過。
她曾經問夏傾,為什麼一家咖啡館要起“翠”這個名字,聽起來怪裏怪氣的。夏傾戳著她的額頭:“翠,就是 TREE啊。一樹的綠嘛。”
那年應該還是高三吧,一班人馬為了高考忙得焦頭爛額,那幾個男生卻還有心思籌劃什麼咖啡館。以夏傾和陸為首,他們說假如都留在這座城市上大學,就一起開家小咖啡館。他們真是有夢想。後來,婭米和他們一起考了 C大。陸遊說家裏有錢的舅舅投資,還真就和夏傾他們一起開了翠。
但此刻,婭米看著滿眼的綠,卻想起一句詩來——一樹碧無情。她惆悵地看著咖啡館的門牌,忽然覺得翠這個名字真是糟糕透了。
有人打開門,狗飛快地竄進有冷氣的屋子。“嗨,小金魚,你好啊。”頂著一頭金棕色短發的男生彎下腰,寵愛地抓了抓狗的脖子,“你長得可真帥啊,小金魚。”婭米警惕地看著這個陌生的男生:“你怎麼知道我的狗叫小金魚?”男生咧開嘴對著她笑,嬉皮笑臉的樣子並不討婭米喜歡。她瞪了他一眼,攬過自己的狗。“咦?婭米,你好久沒來了呢,真無情。”陸從廚房探出頭來,“猴子他們已經來了,在樓上。”
婭米對陸揮了揮手。是呢,一年多沒來了。從前她可是這裏的常客,隻要沒課就跑過來,並且強烈要求來兼職。但夏傾那個家夥很臭屁地說,他們翠是花樣美男店,堅決不找女生加盟,因為女生嘮嘮叨叨很煩。
“對了,這是小樽,新來的暑期工。”陸指指金棕色頭發的男生。男生熟練地擺弄著收款機:“婭米,你喝什麼?抹茶拿鐵?”那一聲婭米叫得好親切,就像他們之前有多熟似的。
婭米張開嘴,想說什麼,終究還是沒說。隻應了一聲,轉身上了樓。
她很久沒喝過抹茶拿鐵了,自從夏傾離開翠之後。
二
九月,讀大三的婭米接任了電影社團的社長一職。
按照慣例,在新生入校報到的日子,各個社團都會使出渾身解數來招攬新社員。婭米也在路邊擺了一張桌子。陸從她麵前經過,打趣地說:“婭米社長,任重道遠啊。”婭米氣定神閑地坐在桌子後麵看書,清純可愛的下屆學妹鄭津布拿著宣傳單在路邊派發。
她偶爾抬頭看看鄭津布的背影,嘴角翹起來,心想,那丫頭還真是有熱情。
在理科院校裏,她們電影社團一向舉步維艱。去年一整年,也隻招了鄭津布一個新人而已。
“鄭津布副社長,算啦,我們收工去食堂吧,今天的夥食肯定是一年當中最好的。”婭米把書收好,頭也沒抬地喊道。
自己想想都會笑,名聲在外的 C大居然還會有這樣蕭條的社團,除了社長和副社長,連一個社員都沒有。想來她們這兩個美女還真是沒有吸引力。
“學姐,我招到人了!”鄭津布興高采烈地說,小小的鼻尖上沁著汗。
婭米望望她的身後,隻有一個碩大的皮箱。
“啊?”
“他去辦報到手續了,人一會兒就過來。”鄭津布大力地拖著箱子,企圖將它安置在桌子旁。
婭米伸手幫了個忙,然後看著鄭津布歎了口氣。這樣的橋段每年都不少,加入社團不過是個借口,隻是想找單純善良的學姐幫忙看守皮箱而已。
那天,婭米和鄭津布守著那個如大棕熊般的皮箱直到中午,婭米肚子餓得咕咕叫,鄭津布還在花癡似的念叨:“是個帥哥呢,他最喜歡的片子是《大魚》,我的最愛呢!”
婭米打了個嗬欠:“一定是他先問‘同學,你最喜歡的片子是哪部’,然後你就說‘《大魚》呀’。最後他拍手‘我也是啊’。”
“哇,學姐你可真神。”
婭米忍住笑。C大最單純的女生,難怪會有“小白”的綽號。可婭米是真的喜歡鄭津布,她想,簡單的人總是會更容易快樂吧。她鄙視那些嘲笑鄭津布的人,在這個世界,能心思簡單,該是最難的事吧。
“婭米!”
陽光雪亮。有人遠遠地衝著婭米揮手,燦爛的笑臉映著淺草綠的棉布襯衫,像生動的青春片。婭米有些失語。
夏傾的臉從記憶中跳脫出來。
十七歲的夏傾,總是那樣笑著,粲然的,令人如沐春風。
夏傾喜歡在陽光底下喊婭米的名字——“婭米,放學一起回家啊!”“婭米,加油啊!”“婭米,幫我去買個冰激淩吧。”她有多久沒見過夏傾了呢?以至於夏傾的臉已經開始變得模糊。
“婭米!好巧啊!”那人又喊了一聲,疾步向她跑過來。
金棕色的頭發在陽光底下閃耀著光芒。婭米還記得他,那個叫小樽的男生。
小樽咧開嘴,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她看見他的嘴唇閉合,卻聽不見他在說些什麼。婭米愣愣地看了小樽一眼,隨後眼前一黑,身體軟下去,好在小樽伸手抱住了她。
依稀能聽見鄭津布梨花帶雨地哭喊:“快點去醫務室,學姐有低血糖。”
真是個大驚小怪的丫頭,夏傾,我隻是有點想你而已。
三
婭米常常後悔那天為什麼要打發津布去招兵買馬,應該一起坐在桌子後麵裝矜持才對,否則就不會讓小樽擾亂她們的生活,每天都像打仗似的,鬧得雞飛狗跳。
“婭米,我們去研究劇本吧!”
“婭米,天氣好,去拍幾個片花吧?”
每個周末的早晨,小樽都會在宿舍樓下扯著嗓子喊她。擾人清夢,以至於婭米快要成為整棟宿舍樓的公敵。
婭米試圖把小樽踢出社團,民主投票,一比二。鄭津布那個丫頭倒戈了。鄭津布和小樽的交情迅速升溫,甚至會早早地把婭米從被窩裏拖出來,然後主動去和小樽會合。婭米打著嗬欠,看著她們的背影,青春美好。
她想,也許不是小樽不討人喜歡,而是自己太過淡漠,很少能和陌生人打成一片。
自從遇見小樽以後,婭米去翠的次數又多了。小樽總是美其名曰說要和她研究劇本,其實不過是坐在那裏喝咖啡扯皮而已。婭米就窩在午後的陽光下,像一隻慵懶的貓。
小樽的話題往往與電影相距甚遠,說得最多的倒是機器人。他說自己原本打算參加機器人小組的,C大的機器人小組很有名,但一看見熱情善良的鄭津布,頓時就改變了主意。婭米撇撇嘴,津布倒是“咯咯”笑起來。
津布對小樽漸漸多了些崇拜,她說:小樽啊,以你的功底以後可以去拍《變形金剛》5了。她說得很認真。小樽真就找來一張紙,和津布開始勾勒《變形金剛》5的大致劇情。兩個人討論得熱火朝天,像模像樣的。
婭米開始笑,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抖一抖的,笑得肚子都疼了。
“學姐,有那麼好笑嗎?”津布詫異地看著她,因為印象裏的婭米一向都是表情淡淡的。
“嗯,你們倆……”婭米坐起身,揉揉肚子,“幼稚!”真是,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陸好奇地從吧台後麵探出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婭米一眼。婭米抬起頭,剛好有一束光落在小樽的臉上,小樽的表情安靜溫柔。婭米愣了一下,她似乎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小樽,像一株溫和的植物。小樽察覺到婭米在看自己,嘴角勾起來,眼睛眯著,又變回一副嘻嘻哈哈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