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在某一瞬間抖動起來,藥水碰在自己的手臂上,有種灼熱感,很快就通過手臂蔓延到他的心裏。
他看著她走出去,帶著一頭漂亮的小鬈發,他覺得心裏涼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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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舊提前一站下車,有時他會看見她的男友在樓下等她。她飛快地跑出來,把熱的牛奶杯放到男友手裏,然後係緊那個男生領間的圍巾,像照顧小孩一樣體貼而細心。
他心裏生出小小的嫉妒。
他有時會大步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他總穿那件軍綠色的外套,但她仍不會記住他。她的注意力隻在身邊的人身上,他們手牽著手。他的手握成拳頭,深深地插在外套口袋裏。她來美發店的次數多了起來,修修發型,剪剪分叉。她的男友也會來,一聲不響地坐在休息區看報紙。他總覺得那個男生不適合她,因為他的眼神那麼渾濁,他想,眼神渾濁的男生怎麼可能領會她明媚而熱烈的愛。
他天天練習技術,他前所未有地熱愛著美發師這個行當。舊日的朋友甚至嘲笑他放棄了夢想。他也不惱,他知道,等他成了最有名的美發師,他就可以給她做頭發,她就可以記住他的名和姓。
他所要求的並不多,隻是被她記住,隻是這樣而已。
春天裏的楊花落盡,夏日裏的木槿花也已開過。這間美發店的人事更替了若幹次,隻有他堅定不移地拒絕跳槽。同事們隻覺得他很怪,不知道他到底在堅持什麼。
當他二十二歲時,已經小有名氣,有很多老顧客來點名要他做頭發。
她卻不再來,也不再出現在舊街的街口。
他覺得時日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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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舊是秋天,梧桐的葉子將落未落;仍舊是黃昏,斑斑點點的光透過枝丫射下來;仍舊是她的臉,憔悴而瘦削。
她走了進來,眼圈通紅。
原本是同事 JOE接了她的這單生意,他搶在前麵,徑直把她領到自己的工作台。JOE充滿敵意地望著他,他不理會,美發店裏的氣氛靜謐而緊張。他旁若無人地看著鏡子裏的她,她語無倫次,她說全部剪掉,一頭蓬亂的發。
他聽見她和女友講電話,絮絮叨叨的,他因此知道她失戀了。那個眼神渾濁的男生嫌棄她半年前身患重病的母親,棄她而去。
頭發長長短短地落在地上,她放下電話,痛哭失聲。所有人都錯愕地望著她,隻有他,沉靜地舞動著手裏的剪刀。待她平靜下來,她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恢複了最初的美麗,依然是長發,直直的,宛若少女的純淨。她感激地對他笑笑。他的手抬到一半又落下,他那麼想摸摸她的臉頰,親親她的額頭。
她走出去,他看見一片梧桐葉在她的身後掉落。
見慣了失戀後來換發型的女子,隻有她,讓他心疼不已。
第二天,JOE在美發店門口攔住他,發型師之間的忌諱便是搶同行的生意,JOE想要教訓他,卻驚訝地發現他的臉上已經掛了彩。
沒人知道前夜發生了什麼。他去教訓了那個辜負她的男生,他打破了對方的鼻子,對方也撕破了他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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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存折上的數目發呆,那麼單薄的一個數字,根本幫不上她的忙。
他知道她需要錢,她在醫院、公司之間來回奔波。他有幾次已經跟著她走到了醫院門口,卻沒有勇氣進去,他從未如此自卑。他生平第一次拋開了一個詩人和流浪歌手的理想,他腳踏實地地想,愛情不隻是一種靈魂的力量,現實的窘迫會逼得你無地自容。他想到自己事業未成,想到自己低微的學曆,越想越沒底氣。他捏著存折,在病房門口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