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沈川那年,七歲,剛從鄉下搬到城裏,沒吃過漢堡包,不知道漫畫屋,還是個地地道道的土包子。
新生活陌生又可怕,我在新學校裏總是哭,後來幹脆不去上學了。
我媽從鄰居家找來沈川和我玩,那時的他也隻不過是個比我大一歲的小男孩。在那種情況下,也許有個女生陪著我會更好。可是沒辦法,整棟樓就隻有沈川這一個小孩。
他在房間裏到處走,有時看看書,有時玩玩我爸做的模型,嘴裏“嘎嘣嘎嘣”地嚼著糖。他跟我說話,我不理他。但他第二天還會來,依然很自來熟地在我麵前閑晃。
我終於開口,說:“你別來了,我不想和你玩。”
他很認真地看看我,依舊把嘴裏的糖“嘎嘣嘎嘣”地嚼碎,含混不清地說:“你媽媽說了,我來和你玩她就給我買糖吃。”
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裏散發著一股水果糖的甜味。
他遞給我一顆糖,我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所以,我和沈川的交情是從一顆糖開始的。說實話,他是我見過的男孩裏長得最幹淨的,皮膚很白,衣服永遠整整齊齊,手指甲總是修剪得很短。她媽媽是醫生,他身上經常會有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我相信,人性總是趨向光的。美好的人和事物,總是更容易吸引我們。
沈川就是那束光。
他大概是因為受了我媽媽的囑托,對我很照顧,一路上下學,是陪伴,也是守護。在那個男女生界限還不甚明顯的年紀,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讓我漸漸忘了我的鄉野,忘了我眷戀的桑樹林,忘了我那群粗陋質樸的夥伴。
我覺得作為他的朋友,我也不能太差勁。一個傻乎乎的小姑娘無形中有了脫胎換骨的願望。
漸漸地,我亦有了光彩。
誰都知道學校裏那個品學兼優的男孩沈川有一條小尾巴,一條美麗乖巧的小尾巴。
但私下裏,我們又像兩個野孩子,在夏天的樹林裏捕蟬,在冬天的雪地上扣麻雀。
後來的我,常常對自己說,那真是一生中最無拘無束的好時光。
我六年級的時候,沈川念初一。我還是一棵豆芽菜的模樣,可沈川說話的聲音漸漸變得磁性渾厚。我玩起來依舊像個瘋丫頭,他更多的時候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喜歡笑,靜靜地勾起嘴角,用食指彈我額頭的時候不再大力,顯得溫存又寵溺。
我曾對他說:“你要是我親哥該多好呀。”許是受了班裏有哥哥的女生的影響,我無比羨慕有哥哥的人,於是整日追在他後麵喊哥哥,喊得整個菜市場的人都以為他真是我哥。
但很快,他就不讓我那麼喊他了。
他家裏出了事,他爸被紀委調查出貪汙的證據,數目龐大,不久就入了監獄。昔日人前風光無限的人家,一下子成了街談巷議的對象。
他開始躲著人走,甚至躲著我。我拽住他的胳膊,說:“有什麼好怕的,我才不怕他們說呢。”小小的我,不懂世態炎涼,不懂人心險惡,隻覺得沈川家遭逢這樣的變故太可憐。曾經是他保護我,現在我要保護他。
我找到一條上學的小路,帶著他穿街繞巷,但春天有櫻,夏天有荷。
沈川還是會笑,勒著我的脖子說:“小尾巴你真好。”
第二年,我考上了沈川就讀的中學。
但他在學校很少理我,我也很少能找到他的人影,倒是在通報批評欄裏較常能見到他的名字。
他媽媽幾次被叫去學校談話,大致是說他很聰明,但不好學,如果肯努力,考高中是肯定沒問題的。
他媽媽隻是歎氣。
後來我才從鄰居嘴裏知曉,他們母子倆慪氣已久,因為他媽媽提出了離婚申請。
有一天晚上,月亮很大,我找了個借口下樓。樓道口灑滿了月光,是我從來沒注意過的溫柔的光亮。我站在那裏等了好一會兒,然後聽見他的口哨聲。
我說沈川你不想考高中了嗎?
他湊過來,“撲哧”一聲笑了,噴薄出濃濃的酒氣。我想起那年初遇時他帶著水果香氣的呼吸,忽然難過得掉下眼淚。大抵是從那一夜開始,我覺得月光真是讓人哀傷。
我真討厭成長,討厭時間,討厭它們把那個喜歡吃糖的男孩變成了開始喝酒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