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戶人家生了個男孩,小孩滿月擺酒,抱出來給客人看,一位客人說:“這孩子將來要發財的。”他於是得到一番感謝。一位客人說:“這個小孩的麵相真好,將來一定是個大官”;又一位客人說,這個小孩的眼睛很有靈氣,將來一定是個大才子。主人聽了非常高興,一一答謝,還請他們就座吃飯。這時,突然冒出一個冷冷的聲音:“這個小孩以後肯定會死掉。”主人大怒,讓仆人把說話的人打了一頓,趕了出去。
這個故事,我是從魯迅的雜文名篇《立論》上讀到的。魯迅用這個故事感慨的是,說假話的都得到好的招待,而說真話的卻被趕了出去。那些得到款待的,也並非說了假話。他們說的,其實是祝願的話,或者用通俗的說法,是好聽的話。
為什麼好聽?
因為那些話折射了主人自己的願望,主人希望自己的孩子升官發財,願意他成就大事。聽到別人的口裏說出了自己的願望,當然高興。
對一個剛剛滿月的孩子來說,未來有無限的可能性,他也許會當大官,也許會成為莫言那樣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大作家,也許會發大財,這都有可能。然而,這些都僅僅是可能。在這孩子人生的種可能中,隻有一個可能性是真實的,那就是他以後肯定會死掉。他也許會成為將軍,也許會成為酒店的領班,也許會成為一個大公司的董事長,或別的什麼,都是不確定的,但死亡是確定的,他一定會死掉,這是不容爭辯、不容懷疑的。
那個在滿月宴會上說孩子會死的人,有點像安徒生童話《皇帝的新裝》裏的小孩子,說出了一個簡單的一直就在我們麵前的真相:皇帝赤露著身體,在街上招搖。
所有的人都在讚美那件看不見的華服,隻因人人害怕被認為是愚蠢的人。隻有一個孩子,老老實實地說出了他看到的事實:隻不過是一個裸體,哪有什麼漂亮的衣服!
滿月宴會上說孩子會死的人,也隻不過是說出了一個簡單的真相。人們不願意看到或聽到這個真相,而願意用各種祝福的話,去建構一個繁華的日常世界,讓自己迷醉在其中。
然而,我們日常所執著的那些東西,就像皇帝的新衣一樣,是一個幻覺,實際上赤條條,空無一物。無論生活多麼熱鬧,最終都將因為死亡而歸於空無。
古今中外的思想家,都仔細思考過如何麵對死亡,最坦然的是莊子。莊子的妻子死了,朋友惠施前來吊唁,看見莊子叉著腿坐在地上,手拍著瓦盆在唱歌。惠施責問道:“人家與你夫妻一場,為你生子、持家,如今去世了,你不哭也就罷了,竟然還唱歌,豈不太過分、太不近人情了嗎?”莊子說:“我不是對她無情,她剛死時,我怎麼會不感到悲傷呢?但仔細一思量,我才發現自己仍是凡夫俗子,不明生死之理,不通天地之道。她雖然死了,可仍安然睡在天地這間大房子裏,她再也不會有窮苦和疼痛了,我要為她慶賀!這是她的歸宿,人人都有這樣一個歸宿,如此想來,也就不感到悲傷了。”
莊子告訴我們:生、老、病、死,隻是一個自然的過程,就像四季更替一樣不可抗拒。人留戀生命而畏懼死亡,必然帶來精神的痛苦。莊子看淡生死,他的生死觀,一如他對其他事物的看法:這不過是自然的變化,沒什麼好過分操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