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坑洞(2 / 3)

秦娥說你開玩笑我賠不起,我走了。金光看見秦娥從凳子上站起來,身子晃了兩晃。金光說晚上我送藥送棉衣給你,人心都是肉長的,你不能讓謀子凍死了。雖然我是一個孤人,但我知道做娘的心。秦娥在金光的聲音裏像雞毛那樣飄起來。她想金光真是個懂得愛的男人,自從謀子出事後,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麼中聽的話。想著想著,她的眼裏噙滿了淚水。

金光沒有送藥來。秦娥在呼嘯的冷風中想金光一定是開個玩笑而已,他已經把八貢的病和謀子需要的棉衣忘了。張雙和張單在八貢的隔壁,與幾個年輕的小夥搓麻將,油燈的光亮和咒罵聲飛越窗口。他們已經搓了一個白天,現在還沒有停止的意思。骨牌聲吸引八貢,他裹著被子,把腦袋從窗口伸出去,指揮張單出牌。張單不聽,說輸了你又不替我出錢,你看看得了,嚷什麼嚷?在八貢的意料中,張單又放了一炮。八貢說敗家仔,你怎麼就不聽我的。說完,他縮回腦袋,在床底摸了一陣,摸出兩張票子,砸在張單的頭頂,說老子給你錢,但你得聽我的。張雙把目光丟過來,說爹,隻要你肯拿錢,我就幫你賭。八貢說我沒錢了,這幾塊是拿來買藥的,我連藥都舍不得買,你可不能輸。聽到他們的對話,秦娥把八貢從窗口抓回去。八貢說讓我再看一局,這局可是我的錢。秦娥說還沒看夠呀?你從早上看到中午,從中午看到晚上,怎麼一看賭博,你就沒病了?你看看這些敗家仔,從秋天到冬天都沒出過屋子,整天都在賭,有什麼出息。張單說糧食收完了,年豬養肥了,媽你還要我們做什麼?一年不就一個冬閑嗎?秦娥說我要你們明天幫我找牛,家裏的那頭母牛已經好幾天沒回來了,它肚子裏還懷了個牛崽,再不找恐怕就要冷死了。張雙說我的那頭牛夜夜都懂得回家。

秦娥怒氣衝衝地離開窗口,向八貢丟了兩個白眼。窗口泄過來的燈光撲到秦娥的肩膀上、腰肢上、小腳上,最後燈光再也追不上她。八貢說我連管他們出牌都管不了,難道還能管他們找牛嗎?他們翅膀硬了。秦娥摔門而去。門板來回晃蕩。

清晨,秦娥拉開大門時,隔壁張雙、張單他們才開始收牌。他們打著哈欠,排在屋簷下,對著陽溝拉尿,尿聲像一陣急雨聲。秦娥想再也別指望他們找牛了。

金光抱著軍大衣走到門前,猶豫了一下,再走到八貢的床頭,把草藥放在枕邊。八貢還在睡覺,呼吸均勻。金光說你睡得這麼安穩,恐怕病要好了吧。秦娥說他看了一夜麻將,剛剛才合眼。金光說棉衣送來了,現在沒錢不要緊,殺年豬的時候砍一半給我就行了。秦娥接過棉衣,說先欠你吧,你又是抓藥又是棉衣,砍一半年豬不過分。秦娥轉身欲走,八貢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搶過棉衣,說這個你不能拿走,既然是用豬肉換的,就得留給我穿。秦娥說你穿吧,但你得穿著它去找牛,這麼冷的天,你不能讓我冷著身子滿山遍野地跑。金光說一頭牛可比一件棉衣珍貴,更何況牛還懷著一頭牛崽。八貢想想也是,就把棉衣拋過來,說既然你要找牛,那就穿吧。

秦娥穿著黃色的軍用大衣,在落滿枯枝敗葉的山坡走來走去。大家都不認為她是在找牛,而是在找她的三兒子。

第五天,秦娥還沒找到那頭母牛。夜幕降臨,秦娥撲進家門。八貢發現她身上少了那件棉衣,就問你是不是找到謀子了?你把棉衣給謀子了?秦娥搖搖頭,說我餓了,眼睛一黑,打了一個趴撲,從半坡滾到溝底,醒來時才發現身上沒有棉衣。不信你看我的臉,上麵全是傷口。八貢看見秦娥的臉上縱橫幾道紫色的口子,鮮血結成硬塊變了顏色。八貢說是謀子害了你,你不要管他了,現在他還不如那頭母牛重要,你快去把牛找回來吧,明年我們還指望它犁地耙田。

第八天正午,山區下過一場薄雪之後,慷慨地有了一片陽光。秦娥看見自己的右腳拇指像一枚紫薑,撐破膠鞋露了出來。為了找牛,她把這雙厚實的膠鞋跑破了。正當她在惋惜膠鞋時,忽然聽到一聲牛哞。抬起頭,她看見自家的母牛橫臥在溝坎上。一刹那,她竟然沒有勇氣走過去。

定了一會,她看見母牛的身下有一團活物。秦娥看到了希望,走過去,一頭牛崽從母牛的身下昂起頭來,輕輕地叫喚。秦娥用手搭在母牛的鼻穴,母牛已經斷氣,它的身上覆蓋著一層白雪,但還殘留著餘溫,像是剛死不久。母牛用它的身子擋住寒冷,保住了它的孩子。真是一頭善良的母牛呀。

秦娥抱著牛崽走走停停,腳上的膠鞋不堪重負,最後徹底地破裂了。秦娥像抱自己的娃仔那樣抱著牛崽,光腳走了四裏地,在太陽西偏時回到村莊。張雙和張單從麻將桌邊挪到門外,他們像是第一次走出冬天的大門,不停地打著寒戰。張單看見秦娥的雙腳變成了烏黑的洋芋,說媽你這不是抱牛,而是給我們抱回了一個弟弟。八貢焦急地把頭從窗口伸出來。秦娥說我把棉衣搞丟了,但我找回了一頭牛崽。八貢問母牛呢?秦娥說死了。八貢像被抽了骨頭,一節一節地從窗口矮下去。張雙和張單返身進屋,各人拉出一把大刀。張雙說媽,牛死在什麼地方?我們去剝它回來。秦娥說在交懷溝。張雙、張單揮舞著銀光閃閃的大刀,朝交懷溝飛奔而去。秦娥想隻有去剝牛皮的時候,他們才舍得丟下他們的麻將。

張雙和張單挑著殷紅的牛肉,從白雪上走回村莊。他們夜夜翻動大鏟,炒出鮮美可口的牛肉,為麻將桌添了許多活氣。八貢常常在更深人靜的時候,把一隻大瓷碗伸過窗去,那邊的人便給他裝上一碗滿滿的牛肉。八貢不用筷條,在窗口漏泄的微光中,用五隻手爪貪婪地抓食,吧嘰吧嘰的咀嚼聲像水波在家裏蕩漾,就像一隻貓在吃一隻耗子。

秦娥從來不吃牛肉,更不吃死牛肉,但她經不起氣味的誘惑,把碗伸過窗口。打麻將的人們以為這是八貢的碗,都驚詫他的食量。八貢說我的碗是黃的,白瓷碗是你媽的。張雙說媽,你開戒了?也吃牛肉了?張雙不知道,秦娥碗裏的牛肉都送給了謀子。

吃了四天牛肉,八貢開始了長達半個月的呻吟。他因吃了過量的死牛肉,病情加重,臉色憋得一會兒青一會兒紫。他說我要死了,你們得給我做一口棺材。張雙和張單在八貢逼債似的聲音裏,喪失了玩麻將的鬥誌。張單說爹,我們欠了好多賭債,哪裏有錢給你做棺材。張雙說棺材已經做過了的,媽拿去送人了,你問媽要吧。八貢在兩個兒子的牢騷聲中驚叫,說我不能死,我連棺材都沒有,我不能死呀。

秦娥抓起桌上的骨製麻將,撒豆似的丟進火盆,一股嗆人的煙彌漫在燈光裏。另外兩個賭客悻悻地邁出門檻。秦娥說你們怎麼這樣對待你們的老爹,明天,你們把山上的那棵楓樹砍了,為你爹做口棺材。

張單和張雙在屋簷下搭起木架,楓樹被切為三節,地麵鋪滿楓樹皮,白生生的樹幹在張單和張雙的鋸子下,分解成一片片木板,木板泛起木香。八貢在木香和鋸聲的包圍裏漸漸平靜。秦娥看見寬大的木板像白生生的布或者紙,擺在曬樓上,覺得很不吉祥。幾個孩童手持牛肋骨,像揮舞大刀一樣在屋簷下對打。牛骨頭和楓木板一樣慘白。秦娥想一頭活生生的母牛就剩下那麼幾根骨頭留在世上,慢慢地孩子們玩膩了骨頭,最後連骨頭也將消失。

隨著八貢病情的好轉,楓木板被冷落在曬樓上,任風吹雨淋日曬,木板的顏色漸漸變得暗淡無光。張家兩兄弟像探子在後山進出。秦娥聽人說這是六甲的詭計。六甲說了隻要他們找到謀子,她就替他們償還那一千塊錢賭債。

秦娥從桌子下麵拖出那個被冷落了的火盆,在灰燼裏翻找燒焦的骨牌。很快,一桌麻將找齊了,秦娥把它們碼在桌上,說你們怎麼不打麻將了?兩個兒子都不回話,臉上掛著不便公開的秘密。秦娥失眠了,除了為謀子擔心,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謀子殺死的蕭玉良在年關來臨之際,不時光臨她的腦海,齧咬她,咒罵她。秦娥想我還欠蕭玉良一個豬頭。

蕭玉良的墳頭插了一掛碩大的白紙,風吹起來像一隻大鳥在舞動。秦娥在墳前擺了半邊豬頭,跪下,把頭磕到地麵,然後一動不動,仿佛一尊贖罪的塑像。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當初她和六甲先後隻差一年嫁到穀裏村,張雙和蕭玉良就像是孿生的兄弟,奔跑在年輕的媽媽們的目光裏……正回憶著,她聽到一陣輕輕的腳步走過來,停在她身後。不用看,她就知道那是六甲的腳步。六甲從竹籃裏端出半隻豬頭,擺在蕭玉良的墳前。

秦娥說我的豬頭一半給了金光,他換棉衣給我,豬身上的每個器官他都要分走一半。六甲說金光醫好了孔力的病,快過年了,我得謝他半隻豬頭。秦娥發現金光要了自家的右邊豬頭,要了六甲家的左邊豬頭,墳前的兩個半隻豬頭剛好可以合成一個完整的。秦娥把自家的豬頭移到六甲的豬頭邊,因大小不一,合起來的豬頭像一張扭曲的臉。豬頭雖然扭曲,但畢竟完整了。秦娥站起身,說這下,玉良總算吃到一隻完整的豬頭了。說完,她便挽起空籃子輕步離開。六甲對著秦娥遠去的背影說,我隻有一個兒子,他卻死了,你有三個兒子,全都活著,太不公平了。

秦娥走到村頭,迎麵碰上幾個扛楓木板的。由於楓木板寬大,他們的臉都被擋住了。秦娥問你們扛的是誰家的木板?木板後麵回答,扛張雙家的,他把楓木板全賣了,要錢還債。秦娥想也好,賣老子的棺材板還債,總比出賣親兄弟領賞強。

過年的氣氛還沒完全消失,村裏就來了一批幹部。他們穿紅戴綠,走家串戶,一邊工作一邊散步。開始秦娥擔心他們是衝著謀子來的,後來發現他們的目標是孕婦。經過幾天的調查,摸底,比對,他們把三個超孕婦集中在村口,準備帶她們到縣城去做人流。但是,幹部們覺得還不夠圓滿,還在對另一位超孕婦的家屬做最後的努力。他們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少生孩子多養豬,少生娃娃多種樹;計劃生育好,國家來養老;一人流產,全家光榮……家屬們通情達理,紛紛表態支持,可是他們也不知道貴英躲在什麼地方。

幹部們分頭去找貴英。秦娥也跟著他們找。她一邊找一邊喊貴英,快出來吧,別冷著了,流了一次還可以懷,冷壞身體劃不來。秦娥比幹部們還著急的原因,是怕他們在找貴英時找到謀子。秦娥對著高山喊貴英呀貴英,別學我家母牛,為了孩子連命都丟了。貴英在秦娥的喊聲中從茶林裏鑽出來。她像個害羞的新媳婦雙手蒙臉,斜著步子走到村口。這樣,穀裏村的所有超孕婦全部到齊。其中一個孕婦問做人流痛不痛?過去我們隻曉得張腿就生,從來沒見過鐵器刀叉。一位幹部說不痛。孕婦說你也沒做過,你是男人怎麼知道不痛?人們就笑。笑聲衝淡了緊張氣氛。孕婦們像鴨群似的被幹部們領出了村莊。看著他們遠去,秦娥鬆了一口氣。

秦娥趕到後山坑洞,看見謀子的頭已伸出洞口,棉衣斜掛在他的右膀上,隨時準備掉落。謀子用微弱的聲音說媽,你怎麼現在才來?秦娥把手貼到他的額頭。他的額頭像一團火,把她冰冷的手板都燙熱了。幾個月來,謀子濃密的頭發一點一點地掉,現在已全部掉光,頭皮禿得像濯濯童山。秦娥把謀子推回坑洞,說這兩天村裏來了幹部,我得躲著他們。謀子說我看見二哥張單了,整個上午他都在山腰上轉來轉去,像是在找什麼。他從離我十丈遠的溝裏走過,我叫二哥,叫得很大聲,他卻沒有反應。怎麼我看得見他,他卻看不見我呢?秦娥說你別叫他,他心術不正,想害你。

秦娥感到下腹越來越重,越來越脹,就像當年懷孕那樣。她常常聽到謀子的胡言亂語從子宮裏傳來,即使謀子不在身邊。過去她聽到的是蟋蟀聲、手表聲,現在她聽到的是謀子的胡言亂語。謀子的身體嚴重衰退,牙齦紅腫,牙齒鬆動,進食困難,身子越縮越小。

金光正在家裏搗草藥。秦娥走進來,把門關上。金光說大白天的,難道你不怕別人說閑話嗎?秦娥忽地跪下,說求你救謀子一命。金光說這種事最好別找我,救了他,我就是窩藏犯。秦娥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求你躲在遠處偷偷看一眼,然後再給謀子開個藥方。隻要我不講,就沒人知道你見過他。

金光遠遠地跟在秦娥的身後。秦娥的手上仍然挽著她常挽的那個提籃。金光想雖然她的臀部肥大,但時間這把刀子遲早會把她削得骨瘦如柴。秦娥蹚過陰溝。金光看見溝畔的衰草伏在泥漿裏,坑洞的邊緣布滿了秦娥的腳印。突然,秦娥警覺地回頭,看見張單像一隻狗那樣,正抽著鼻子朝溝底走來。秦娥說金光,你不是說要我嗎?現在我就把你想要的給你。金光從樹後閃出,說開、開什麼玩笑,我早就不行了。秦娥說不行了你可以摸一摸,摸你總還可以吧。金光走過來,伸手在秦娥的身上摸了起來。張單在溝邊看了一會,折斷一根樹枝,轉身走了。

謀子靠在洞口。泛黃的皮膚,禿頂的腦袋,軟弱無力的身板,看上去就像一個嬰兒。秦娥先給他把尿,再給他擦身,然後再喂他吃飯。飯是幹的,硬的,秦娥要把飯先放到自己的嘴裏嚼碎,再吐出來喂到謀子的嘴裏。金光看著秦娥的嘴巴,覺得她的嚼食聲響遏行雲,感天動地。金光說我一定要救活謀子。金光把手搭到謀子的手腕上。謀子感覺到這是陌生人的手,微微睜開眼皮,目光裏有強烈的求生欲望。金光說孩子,你要挺住。謀子輕輕地點了點頭。

秦娥走出後山,看見張單坐在路邊的一棵樹樁上。秦娥不想跟他打招呼,昂頭走過去。張單攔在路上,用腳拚命地踢那根幹黑的木樁,聲音愈來愈響。秦娥說你為什麼像狗一樣跟著我?張單說大哥把棺材板賣了還債,我的債還沒有還。秦娥說你跟著我就找得到賭債嗎?你以為六甲真的拿得出一千塊錢嗎?等你把謀子交出去,那就由不得你了。到時,連我這塊老骨頭,也跟著進牢房。張單說媽你不是人,你對不起我們兄弟。秦娥說我怎麼對不起你們了?養大你們我錯了嗎?張單說你偷人,大白天的也敢偷人。秦娥說我不偷人,誰救你弟弟?張單的腳停在半空中,片刻,又踢向那根木樁。木樁終於嘩的一聲飛離地麵,滾了好遠。

龍坪再次進入村莊,尋找謀子的下落。他把摩托車直接開到秦娥的家門口。八貢說你來啦。龍坪說叫你家裏的準備衣裳日用品,跟我去一趟縣城。說著,他從摩托車上跳下來。摩托車彈了幾彈,斷了氣,沒了聲響。秦娥說我一聞到汽油就想吐,我坐不得車,你叫八貢跟你去縣城吧。八貢說我連床都不能下,怎麼去得了縣城?

龍坪沒有理會八貢和秦娥的爭執,拍了拍屁股上的手槍,甩手朝六甲家走去。等龍坪從六甲家走出時,那團昏黃的太陽已升起兩竹竿高。這時節,村子裏還顯得懶散而沒有活力,隻有村旁剛剛綻開的幾樹桃花,露出了一點兒生機。龍坪從六甲家屋角的樹上折下一枝桃花,一邊走一邊聞。六甲從家裏扛出一袋黃豆,緊緊跟在龍坪身後。龍坪看見秦娥站在家門口伸長頸脖遙望,遠遠地便喊上車,上車。

六甲把黃豆放到摩托車的拖鬥裏,說龍公安你辛苦了。龍坪沒有搭話,摩托車在他的擺弄下吼叫起來。秦娥正要上車,腰杆突地彎下,一攤黃水從她嘴裏噴射出來,全部濺落到拖鬥裏的口袋上。龍坪蹙了蹙眉頭,說吐也得上車,你把頭伸到外邊,吐一會兒就好了。

看著龍坪和秦娥漸漸遠去,六甲的雙眼忽然潮濕。六甲覺得眼睛有些痛,便把目光落在自家屋角的桃樹上。她看見孔力站在桃樹下唱歌。六甲說你就那麼高興,人家龍公安還記著蕭玉良,你卻好像早忘了。孔力說記著又有什麼用,記著他能活過來嗎?我好好幫你生一個孫子,就算對得起蕭家了。

六甲的眼睛本來就有病,常常莫名其妙地眨個不停。自從秦娥被龍坪拉走以後,她的眼睛眨得更頻繁了。天一黑,她便眨著眼睛出門,中途眨著眼睛折回,跟孔力沒頭沒腦地說幾句之後,又眨著眼睛出去。她不停地出去,不停地回來,像個幽靈。她說他們在打麻將,八貢在床上哼喊,沒有可疑行為。孔力聽煩了,就看火坑邊的那隻貓。貓被爐火烘得暖暖的,伸了伸懶腰,彎身如弓,叫了一聲,跑到樓上捉耗子去了。孔力說媽,你給我烘一下床鋪。說完,孔力才發現六甲又出去了。屋子裏隻剩下她和那隻貓,她有些空慌和煩躁。

六甲再次推門進來時,村裏已沒什麼響動。深夜了,動物和植物都在靜靜地養精神,所以,六甲的推門聲異常清脆。孔力說你這樣整夜整夜地讓風吹,就不怕吹出病來嗎?六甲把腦袋湊到孔力的床頭,說奇怪了,他們誰都沒離開家門,如果謀子真的還藏著,那他們應該有人離開家門,他們一個都不離開,等秦娥回來謀子還不得餓死呀……孔力說他死了或者活著,對你已經不重要了。你還想不想抱孫子?想抱孫子,你就給我烘床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