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子從對方身上拔出鑿刀時,周圍的聲音全都消失。他感到手上一陣濕熱,鑿刀離他而去,像雞毛那樣輕輕地掉在地上。
發生在這個秋夜裏的案件,仿佛沒有任何聲音作為背景,沒有驚叫聲絕望聲,沒有女人的慌亂聲和油燈的破碎聲。屋外屋內漆黑如墨,隻有微風在門縫間靜靜地穿梭。謀子像一截木頭那樣站著,似乎站了很久很久,才有一雙手搖晃他的肩膀,恨不得連根拔起。漸漸地,謀子被那雙手搖鬆了,雙腿開始顫抖,開始發軟。終於,他發出一聲驚叫,打破了深夜的寂靜。
他先是聽到自己的驚叫,然後聽到孔力的叫喊: 殺人償命。孔力一絲不掛地伏在門板上,不停地喊“殺人償命”。謀子想她連衣褲都還沒穿上,就想到給丈夫報仇,真是個良心媳婦。孔力的喊聲此起彼伏。謀子感到失望,他走過去,嘩地推開大門,涼風像一盆冷水潑過來。孔力轉身從床上撈起一團衣服,砸在謀子的頭上。
謀子抱著衣服朝後山奔跑,跑了好遠,才聽到孔力的哭聲像一場大火在身後嘹亮。她的哭聲把整個村莊都點燃了。
六小時前,謀子的母親秦娥邁過了五十歲的門檻。兒女們為她擺了十桌壽宴。在壽宴的喧囂中,秦娥心煩意亂,好像是討厭自己的衰老,又好像是擔心兒女們出事。她在酒席間穿梭,像母雞看護雛雞一樣看護著她的兒女。盡管兒女們笑臉相迎,盡管兒女們說了許多吉祥的話,但秦娥依然感到心裏慌亂。飯後,祝壽的客人們相繼離去。秦娥在打掃杯盤碗盞的時候,失手摔爛了一個酒杯。
或許是因為壽宴做得像婚宴,秦娥的男人八貢有些興奮。滿屋還飄浮著酒席的餘香,那些糧食、肉類的氣息殘剩在夜的角落。八貢忽然想起三十年前他娶秦娥的那個日子。那個日子,實在寒磣得不像是個結婚的日子。現在什麼都有了,而女人卻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女人。八貢看著床上的秦娥,她的身體像一隻空了的布袋,不僅粗糙,還鬆鬆垮垮。這個身體,八貢已經好久沒打理了。但今晚趁著酒興,他撲到了秦娥的身上。
秦娥說都老了,你還這麼喜歡。八貢說難得有這麼一次想頭。秦娥想把八貢推開,但八貢緊緊地貼著,一點也不服老。秦娥說我累得全身都快散架了,沒吃一口飯,你就饒了我吧。八貢把右掌捂到秦娥的嘴上,生怕她的聲音被兒女們聽見。兒女們似乎都進入了睡眠。在風的嘶吼聲中,從蕭家那邊傳來一聲門響,誰也沒有在意。秦娥說你把燈吹了吧。八貢噗地吹滅油燈。忽然就聽到孔力的哭喊: 殺人啦,殺人啦,快來救命呀……
秦娥跑到孔力家,撥開人群,看見蕭玉良倒在血泊中,右手死死地捏著床單。一把沾滿鮮血的鑿刀橫陳地麵。兩行帶血的腳印從蕭玉良的身邊走向大門。秦娥一驚,意識到那是三兒謀子的腳印。天氣這麼涼了,他還光著腳板。他往哪裏去了?秦娥整個下午的慌亂終於停泊。這時她才記起壽宴的後半截沒看見謀子,當時她總覺得少了點什麼,現在才明白原來是少了謀子。秦娥喉嚨一緊,哇地嘔吐起來。由於她沒吃東西,嘔出來的全是黃水。哇哇,哇哇……她像剛剛懷孕的女人那樣幹嘔,整個人癱坐在地上。
謀子蜷縮在後山的坑洞裏。黑夜已經過去,天空已經泛白,四周都是鳥聲蟲鳴。茂盛的茅草密封了洞口,一團霧在洞外的溝畔起起落落,陰溝裏淺水浸泡著枯藤,一潭靜靜的水麵浮動著黃色的鐵鏽。謀子想隻要我不出去,誰都不會知道我在這裏。
太陽慢慢升上山梁。透過茅草樹木網狀的空隙,謀子看見母親秦娥手挽竹籃,在對麵的山坡上走著奇怪的路線。她像一隻負重的蟲子,步子淩亂神色慌張,一會兒沒入蒼黃的玉米地,一會又浮遊在厚實的茅草上,衣服和褲子全被早上的露珠打濕了。噗的一聲,謀子再也看不到母親的身影。母親似乎已經跌入溝底。重重疊疊的樹木藤蔓,遮擋住謀子的視線。靜靜地聽了許久,突然傳來一絲尿響。謀子看見母親已經來到洞前,頭帕在坑洞的邊緣晃動,身子埋在草叢裏。母親害怕別人跟蹤,故意用屙尿來掩人耳目。風從母親的身邊吹來,謀子聞到了尿的氣味。
母親把竹籃塞進坑洞,說吃吧,謀子。母親的雙眼像漚爛的蜜桃,快要從眼眶流出來了。謀子問警察來了嗎?母親說還沒來,他們到鎮上報案去了,蕭玉良還倒在血泊中,要等警察來驗屍。說完,母親站了一會,用手扯扯衣襟,退出洞口,鑽進溝底,說我得回去了,恐怕警察已經進村了,再不回去就引起他們懷疑了。母親的聲音聽起來雖然很小,卻像鋒利的刀片割著謀子的耳朵。謀子停止嚼食,含著一口飯看母親爬上溝坎,沒入草坡,直至消失,他才又開始吃起來。他覺得嚼食聲特別響亮,仿佛鋪天蓋地,仿佛能把警察引來。於是,他放慢了咀嚼的力度和速度,輕輕地慢慢地吃。
又是一個太陽天,但陽光看上去顯得有氣無力。秦娥打開那些常年緊閉的木箱,晾曬衣物,泡桐板的陳香和秦娥的幹嘔交集在一起。八貢在秦娥的幹嘔聲中病倒了。他說你又沒懷孕,為什麼會不停地嘔?你以為嘔就能解決問題嗎?
從木箱裏拿出來的各色衣物,現在全都晾到了竹竿上。秋風牽動它們,就像牽動往事。秦娥看著不同年代裏曾經包裝過她的衣物,心裏充滿悲涼。秦娥手裏捏著一團布帶,這些布帶過去總被她悄悄地掛在屋後,慢慢陰幹。它們羞於見人,也從來沒見過陽光,是成年女性的專用品。秦娥離最後一次來紅已經四十多天了,她知道自己已進入更年期,再也不需要這些布帶了。她拿起剪刀,把布帶剪成一團毛絨絨的布球。她想現在誰也看不出它是什麼,它還可以用來做拖把。秦娥把布球掛在竹竿上,終於讓它曬了一回太陽。
孔力惶恐不安,她的身子正在發生變化。她厭食,嘔吐,例假不來,跟秦娥構成一種微妙的呼應。孔力的家婆,也就是受害人蕭玉良的母親六甲暫時忘了失子之痛,把中醫金光請進家門。金光微眯雙目,把他那三根幹瘦的手指搭到孔力的手腕子上,細心諦聽孔力的脈搏。像是過足了煙癮,金光長長地吐一口氣,說六甲,你的兒媳婦有喜了。六甲的眼球突地定在眼眶,然後緩慢地上移,移到不能再移了,才對著屋梁叫了一聲: 蒼天有眼。
六甲掀開被窩,把孔力扶下床來,說快給金醫生磕個響頭,是他給了我們希望,是他告訴我們玉良沒有絕後。六甲的雙手不停地壓迫孔力的頭。孔力的頭磕了四下五下,六甲依然沒有放手的意思。孔力想你隻管叫我磕頭,卻不知道是誰真正醫好了你的心病。六甲的聲音在頭頂嗡嗡盤旋,像一堆馬蜂同時振動翅膀。六甲說孔力一直都懷不上,我都盼了幾年,要不是吃了你金醫師的藥,她哪會有今天。六甲一邊說一邊按壓孔力的頭,孔力的頭就像水裏的浮標,按下去又浮上來。金光張著一嘴黑牙,滿心承領六甲的獻媚。金光說六甲,你鬆手吧,孔力的頭都快要磕破了。這時,六甲才記起手裏還按著一顆人頭。
金光說我走啦。六甲說別急,再喝一盅。金光把手一揮,酒盅滾落,酒水慢慢地浸入地麵。金光說我醉了,不能再喝了,六甲,你看潑在地上的酒多像一攤娃仔的尿,再等九個月,你的屋子裏到處都會撒滿你孫子的尿。六甲哎哎地應著,把金光扶到門外。秋陽之下,六甲看見對門的曬樓上,秦娥正在晾曬衣物。這麼高興的一個下午,偏讓她看到了仇人家晾曬的黑黑白白紅紅綠綠的衣物,心口猛地痛了幾下。六甲在仇恨中鬆開手,金光搖搖晃晃地告辭。六甲忽然想起沒給金光帶禮物,轉身進門,拿出二十個雞蛋,說孔力,快給金醫生送去。孔力沒動。六甲就把雞蛋塞進孔力的衣襟,輕輕地推了她一下。孔力的身子一歪,倒在門邊,破碎的雞蛋染黃了她的衣襟。
你以為我的病真是金光醫好的嗎?他有那個本事嗎?孔力一邊抱怨,一邊扶著門框站起來。蛋白蛋黃沿著衣襟滑落,畫出奇形怪狀的圖案。
謀子去向不明。警察龍坪時不時出現在穀裏村。穀裏村有龍家的親戚,他們悄悄跟龍坪說謀子絕對不會離開村莊,他一定在方圓十裏之內的某個地方藏身。龍坪對這一點堅信無疑。
隻要龍坪一來,就坐在窗下與臥床不起的八貢聊天。龍坪說你老人家有三男兩女,是最好的福氣了,隻可惜你的三兒子糊裏糊塗,犯了人命。如果他自首,恐怕罪責要輕些。龍坪的話像鋸子在八貢的腦海拉來拉去。八貢有時大號不止,有時又低聲抽泣。八貢把成串的眼淚和鼻涕毫不吝嗇地抹在被子上。龍坪發現床上的這個老人在案件的打擊下,已經變成了一個小孩。
龍坪從來沒有放棄對秦娥的監視。村前屋後的莊稼都已經收割幹淨,樹葉也在慢慢地變黃,任何一個可疑的黑點,都走不出龍坪的視線。日子久了,龍坪看見八貢被窩上的鼻涕全部結成了硬塊,閃閃發亮。窗口的光線或明或暗。八貢說謀子還年輕,還不滿十八歲,他還沒有結婚就要去坐牢,真是遺憾終生……每當他嘮叨的時候,秦娥總是把一團抹布遞到八貢手上,說你拿這個抹抹鼻涕吧,你怎麼像娃仔一樣把鼻涕抹在被子上,真惡心。八貢從秦娥手上接過那團毛絨絨的淺灰色的抹布,拿到嘴鼻處擦了又擦。打了一個噴嚏,八貢說快煮飯吧,龍警察餓了。秦娥說下多少米?八貢說兩碗,煮兩碗米就夠吃了。龍坪知道八貢強調兩碗米,就是為了表明他們沒有煮多餘的飯。沒煮多餘的飯,就意味著沒有窩藏謀子。每頓飯,龍坪都會把鍋頭刮得幹幹淨淨,一口吃的都不剩。
龍坪還留意深夜裏的各種響動。八貢再也承受不了失眠的煎熬,雙手抓住秦娥的頭發搖來晃去。秦娥的哀鳴穿牆而過。八貢說你叫他出來吧,我受不了啦。我一天要哭三到四回,還要整夜整夜地失眠,你是留著你的仔呢,或是讓我就這樣活活地被折磨死?秦娥說我去哪裏叫他?我和你一樣不知道他的下落。八貢說你知道的,你一定把他藏在什麼地方了。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後山有一個洞,你一定是把他藏在那裏了。你這樣做是害他,你知道嗎?如果你不叫他出來自首,那就救不了他了。秦娥說你瘋了嗎?你怎麼血口噴人?秦娥把八貢的頭捂到充斥著鼻涕和淚水的被窩裏。八貢在被窩裏呻吟。他的呻吟一聲比一聲小,好像馬上就要斷氣似的。忽然,他把手伸到秦娥的胯下,用力地摳了起來,好像這麼摳著就能摳出謀子。秦娥感到一陣劇痛從兩胯間出發,快速擴散到全身。
伴隨下身的刺痛,秦娥聽到時斷時續的蟋蟀聲。蟋蟀聲有氣無力,卻永不歇息,一直叫到天亮。已經幾天沒給謀子送飯了,秦娥擔心,著急。她拉開房門,看見龍坪坐在門外,雙眼充滿了血絲。龍坪問謀子藏在什麼洞裏?你告訴我吧。秦娥說你問八貢,我不知道。龍坪說昨晚你們說的那個洞,在什麼地方?秦娥說昨晚我們說的是髒話,昨晚我們說的那個洞在我身上,你想看一看嗎?龍坪的臉刷地紅了。秦娥說這麼醜的話,你竟然也偷聽。龍坪說今天別煮我的飯了,我想到桃村謀子的女朋友家裏去看看,說不定他藏在那裏。秦娥說你去吧,但你放得下心嗎?你不要半路殺回來嚇死八貢,他的神經繃得差不多要斷了。
謀子縮在坑洞的角落,已經餓暈了。秦娥說謀子,我來晚了,警察和你爹天天都把眼睛放在我身上,我沒有自由。謀子把一隻拳頭伸出洞口,打開,手心裏伏著一隻蟋蟀。蟋蟀從手心跳落到他的肩上。秦娥想難怪這幾天我的耳邊全是蟋蟀的叫聲。謀子說媽,讓我出去吧,我餓,我怕。秦娥舀起一勺飯,喂到謀子的嘴裏。謀子的牙床像家裏那副用了多年的老磨,慢慢地磨著粗黑的飯粒。秦娥說你再挺一段日子吧,警察已經走了,他們有許多案要辦,說不定一忙他們就把你忘了。用力地咽了幾口飯,謀子吐了。他說媽,你怎麼拿臭餿的飯給我吃。秦娥說他們不讓我多煮米飯,他們想把你餓出去,這些飯全是我從嘴裏偷偷省下來的,每餐省一點,才省出這麼一碗。我怕你吃不下,還放油炒了,還放辣椒。聽媽的話,你千萬別出去,一出去就沒命啦。
說完,秦娥退出洞口。謀子說媽,你不能陪我再坐一會嗎?秦娥說待久了,他們會懷疑。謀子問桃村的臘妹呢,她好不好?秦娥說好,她三兩天來一次我們家,她說她愛你。放心,媽一定幫你看住她,將來把她娶進家門。謀子想這句話很勉強,她是在安慰我。秦娥轉身,窸窸窣窣地爬上溝坎,回身把剛才撥開的茅草複原,生怕留下什麼破綻。謀子說媽,你給我買一塊手表送來,我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清晨,拖拉機慢吞吞地爬進村莊,駕駛座擠著兩個人,拖鬥裏是空的。近了,秦娥才看清楚駕駛座上的那兩個人一個是臘妹,一個是桃村的拖拉機手向陽。臘妹從駕駛座跳下來,準確地說是從向陽的屁股邊跳下來,轉身從拖鬥裏撈起一個包袱,摔到秦娥的腳邊,說這是你們家的聘禮,現在我把它還給你,這樣誰也不欠誰了,沒想到謀子這麼壞,幾個月前我還和他約定到縣城去照相,現在永遠去不成了,你告訴他,我不會愛一個有野老婆的男人,更不會愛一個殺人犯。秦娥說你現在不是也有野老公了嗎?臘妹說就算我有野老公,但我沒殺人。說完,她跳上駕駛座,和向陽緊緊地挨著。停在門前的拖拉機始終沒熄火,一直突突突的,好像在催促。向陽輕輕拐了一下臘妹。臘妹忽然記起什麼,又跳下來,從左手取下一塊女式手表,說還有這個,是謀子送我的,差點忘了。秦娥沒接。臘妹把手表放到包袱上,又跳上拖拉機。拖拉機掉頭走了。秦娥覺得包袱上的手表像一隻睜開的眼睛。
幾個想搭便車的村人挽著口袋跑出家門,追趕拖拉機。但向陽一轟油門,拖拉機跑了,隻留下幾團黑煙。黑煙噴在追趕者的身上。他們紛紛開罵: 狗日的,不得好死。
不幸言中,臘妹和向陽離開穀裏三裏多地便車翻人亡。有人跑來把這個消息告訴秦娥。直到這時,秦娥才顫顫巍巍地打開臘妹送回來的那個包袱。包袱裏整整齊齊地疊著兩年來他們送給臘妹的布料,一塊也沒少。布料上放著一雙還沒完工的布鞋,那是臘妹給謀子做的,可惜謀子沒有福分享用。秦娥想臘妹你又何必送這些布料回來?不送這些布料你就不會坐拖拉機,不會死,哎……原來你不是退彩禮,而是來跟我們討一口棺材。
秦娥敲開大兒張雙的門,看見兒子兒媳婦正圍著火爐吃早飯。張雙說媽,有事嗎?我吃完飯想去趕街,你想買什麼嗎?秦娥說臘妹死了,你和張單把你爹的棺材送過去吧。張雙說那可是爹的棺材,你問過爹了嗎?爹的身體也不好。秦娥說你爹一時半會死不了,你把棺材送過去吧。張雙說臘妹是自討苦吃,你不見她和向陽坐在一起嗎?她和他兩人擠坐在駕駛座上,那是違章駕駛,死有餘辜,不關我們張家屁事,再說,她沒過門,今早上她已經把婚事退了。秦娥說謀子做了對不起她的事,你照我說的去辦吧。
張雙和張單把那口漆黑的棺材從廂房裏抬出來。八貢哎呀一聲,從床上跌到地上。八貢扶住牆壁,邁著虛弱的步子,走到大門邊,說逆子,你們怎麼把你爹的壽木抬走了,要知道我油過三道生漆,是本村最好的棺木,你們不問問我,就敢拿去送人?張雙和張單把棺材停到門口,目光在爹與媽之間移動,他們不知道聽誰的。秦娥說聽我的。棺材於是離開地麵,慢慢上升。八貢撲到棺材上,說你們硬要送給臘妹,還不如我先死,我舍不得這口棺材。秦娥說要不是謀子犯事,臘妹也是我們家的人,你要是真死了,我再打一口比這個大的,幫你上五道生漆。秦娥像誆娃仔那樣把八貢從棺材上誆下來。張雙張單抬起棺材走去。八貢靠在門框,直看到棺材消失,才癱坐到門檻上。
秦娥把臘妹留下的布鞋和女式手表送到謀子手裏。謀子說她還記著我?秦娥說記著呢,她要你好好活下去。謀子的臉上浮起一層薄紅。他把手表貼到臉上,好像是把臘妹的手貼到臉上。他說媽,我好糊塗,如果我沒殺人,那才像個人。秦娥說臘妹還等著,等某一天跟你去縣城照相。謀子歎了一聲。秦娥想如果謀子沒殺人,他今天會和臘妹一起進縣城嗎?他們也會坐向陽的拖拉機嗎?拖拉機會翻下路坎嗎?謀子會像向陽那樣被拖拉機砸成肉醬嗎?這麼想著,秦娥嚇了一跳,說這都是命呀。
謀子人去床空,隻有一床暗黃的蚊帳像一張破網,在床板上隨風晃動。冷風從北窗吹進來之前,八貢便把謀子的被窩卷到自己床上。八貢像一個保安,終日看守那床厚實的棉被。
秦娥想趁八貢熟睡時,拉出一床被窩。但隻要她一拉被窩,哪怕是輕輕地拉,八貢也會醒來。八貢說你拉被窩幹什麼?想冷死我嗎?秦娥說我想做一件棉衣。八貢說給誰做?秦娥說不管給誰做,家裏總得有一件厚實的棉衣,天氣越來越冷了。八貢說我不需要棉衣,我隻要這麼躺著,一直躺到你的三兒子出來。秦娥說你像個爹嗎?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八貢說你像個媽嗎?你這是害他,紙是包不住火的。
整個冬天,秦娥在為一件棉衣坐臥不安。樹木由黃而黑,田野上的禾蔸在每天早上結出淡白的霜花。金光以恩人的身份,常常出入六甲家。孔力的腹部在冷風中慢慢撐大。每當看見孔力,秦娥總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腹部,好像懷孕的不是孔力而是她自己。她聽到手表的滴答聲從腹部深處傳來。她相信時間會改變一切。
一天,秦娥來到金光家門前。金光正低頭拔著雞毛,身旁放著一盆熱水,水氣彌漫。雞毛已拔去三分之二。秦娥站在他麵前耐心地看著。雞毛終於拔完了,金光的目光在地麵找來找去。秦娥估計他是在找刀子,就從金光的屁股後麵撿起一把小刀,遞到金光的手上。金光說你找我有事嗎?秦娥說八貢的病一直不好,想請你扯幾副中藥。金光說你為什麼不早點來找我?秦娥說你是六甲的恩人,我怕你跟她一樣恨我。金光說六甲哪有你長得好看,她的聲音也沒你的好聽。秦娥忽然感到害羞,一時找不到話說。金光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站起來,進屋拿出一張凳子,說你坐吧,我一會兒就幹完了。對啦,聽說你需要一件棉衣,我這裏有一件軍用的,是別人送給我的。秦娥說多少錢?金光說不要錢,要你就行了。秦娥說開什麼玩笑,我們都老了。金光說誰說我老了,孔力的不孕症就是我治好的。不孕症用藥是治不好的,得用人來治,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