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春燕(《當代作家評論》主編): 如果說人生是棵大樹,那麼我更喜歡關注這棵樹的根部,對寫作者也是如此,我們往往從一個作家的童年生活裏可以窺見他的現在和未來,就如同從種子裏可以看到後來的花和果一樣。東西老師,可以談談你的童年嗎?那個桂西北的小村給了你怎樣的文學啟蒙?
東西: 首先是它的極度封閉鍛煉了我的想象。我想象外麵的世界,想象山裏麵有沒有住著神仙;其次,艱難的生活磨煉了我的意誌,它讓我提前知道了困難、失敗,知道了不平等以及冤假錯案,使我早熟;再次,它讓我親近自然,能夠直接聞到泥土和牛屎的味道,珍惜糧食,喜歡月光,感謝大地的賜予;還有,它讓我過早地體會到了孤獨,整個村莊就十來戶人家,當大人們下地幹活的時候,各家的小不點就獨自守在家裏,聽風聲看太陽,和遠山一比,發覺自己非常小,小得心裏害怕;另外,村裏的張家長李家短,就像今天的小說連載,過早地暴露在我麵前,我從民間學會了敘事。
韓春燕: 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都有很深的“文革”情結,“文革”作為一種“集體記憶”影響著餘華、蘇童、畢飛宇等你們這一代作家的寫作。對你來說,童年的“文革”記憶更意味著什麼?
東西: 當時是感到害怕,連偉人的畫像都不敢用手來指。長大了才知道那段曆史不像現實,而像小說,像是一次全民的行為藝術,比魔幻還魔幻,比荒誕還荒誕。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世界觀被一次次修改,理想也一次次更正。我有被騙了的感覺,也有被傷害的體會。所以,我才寫《耳光響亮》,寫《後悔錄》。在人性極度扭曲的地方,往往有文學的富礦,我願意在這個地方繼續勘探。
韓春燕: 你小說最大的特點是具有深度和現代感,也就是說富有形而上意味,這是否與你的閱讀有關?談一談你的閱讀趣味好嗎?
東西: 閱讀是後來的事,應該是與生活有關。小時候我就看到了殘酷,感到絕望。也許這個“絕望”的角度,讓我看到了一些死角,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觀。我渴望溫暖,熱愛理想,但是我不敢相信,原因是失望太多。這種絕望的心態,碰巧在魯迅、卡夫卡、薩特、加繆、契訶夫、卡達萊等等作家的作品裏找到了證據,於是喜歡他們,並熱烈地閱讀。他們的作品有預言性,今天發生在我們身邊的許多事故,仿佛就是在證明他們的故事。但是,他們也不是萬能的,今天的人與事,有的已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而這正是我們這一代作家必須麵對的寫作任務。我喜歡給我提供思考的小說,喜歡超出我想象並窺破人心的文字。
韓春燕: 我個人比較喜歡你的《後悔錄》,你把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後悔寫到了極致,寫成了哲學。極端性書寫好像是你的一種風格,比如《沒有語言的生活》、《痛苦比賽》等,這是你的自發性還是自覺性選擇?為什麼會這樣?
東西: 自發性的吧。因為我對生活有痛感。我是有感而發,是對生活有痛感之後才去寫的。“後悔”也好,“沒有語言”也罷,都是我內心的真實寫照。我是一個看問題比較極端的人,所以寫的小說也比較極端。當然,我還相信,如果不極端,或者說不超過生活,那寫出來的東西就沒什麼特點,或者根本就掛不傷別人。因此,在自發性的基礎上,也許還有自覺性的選擇。
韓春燕: 你的小說往往書寫日常又穿越日常,從現實最後抵達哲學。你怎麼處理文本真實、生活真實與本質真實的關係?
東西: 在資訊如此發達的今天,我看到現實生活遠比小說精彩。什麼豔照門、日記門、短信門,一個接一個,爆料不斷;什麼井下救人,什麼被殺者複活,什麼抓瘋子頂罪,不時地發生。如此熱鬧而又超乎想象的現實,對小說形成了巨大的挑戰。我根本寫不過現實生活,就是照搬也來不及。因此,隻能把小說變形、誇張,寫得像漫畫。這樣一來,我的小說就荒誕了。表麵上看,它是假的,是想象的,但我在寫它的時候,恐懼、後悔、感動、傷心卻都是真實。我寫的是心理真實。有的寫作是把真事寫假,有的寫作是把假事寫真。在每天都產生傳奇的時代,我選擇後一種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