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 沒有。我最討厭所謂的史詩小說。你看卡夫卡的《城堡》、《審判》寫得很簡單,單線條,可這是多好的小說!好小說的標準是震撼心靈,不是什麼虛假的“史詩”。讀虛假的史詩,我還不如讀曆史書。有的史詩小說我讀了十萬字還沒有看到一個讓人記住的細節,通篇就像一個故事梗概,把當時的曆史背景全都寫了,卻見不到豐滿感人的人物,主人公就像一個導遊。這樣的小說是不是有價值?好小說沒有模式,小說最大的好處就是自由。卡彭鐵爾說:“當小說不再像小說的時候,那就有可能成為偉大的作品。”起碼到目前為止,我尚沒有一個寫作宏大結構的小說的想法。如果一個作家從南海寫到北疆,從東海寫到沙漠,你以為這樣就寫得很宏大了嗎?不,還不夠大,最厲害的是寫出真正寬廣的內心。因為“比天空更廣闊的是心靈”,我是往內心挖掘,而不往外部擴大。
侯虹斌: 這是一個長篇占統治位置的文壇和出版市場,你到現在才寫作了第二部長篇,為何你在長篇小說上用力不多呢?以後呢?
東西: 卡夫卡一輩子才兩個長篇,魯迅沒有長篇,誰能否認他是偉大作家?往近的說,我就認為,韓少功雖然隻有《馬橋詞典》、《暗示》兩部長篇,但不妨礙他成為一個好作家。《馬橋詞典》這樣的作品,有一部就夠了。如果他寫了十部長篇,都比不上《馬橋詞典》,那還不如不寫呢。寫作應該是一種很謹慎的事。《耳光響亮》出來之後七年,我才開始寫作《後悔錄》。事實證明,隻要你進步了,突破了,就有效果。目前,我在補充營養,掙生活費,在思考問題。我的下一部長篇,起碼要四五年之後才出來。我想自我跨越,自我突破,所以很謹慎。
侯虹斌: 你的寫作目標是什麼?
東西: 我寫作的主要目標就是希望擁有更多的知音。現在我們提很高很大的目標也不現實。比如,以前我想在小說這個領域留下人物,像魯迅一樣留下阿Q、像卡夫卡一樣留下人變的甲蟲等,當這個目標慢慢接近的時候,我又會有一些新的想法,比如打動誰?感動誰?刺激一下人們麻痹的心靈等等。現在整天生活在城市裏,人們的感覺很麻木,我希望寫出讓讀者觸電的作品,打到他們的痛處。馬爾克斯說,我寫作,是為了讓我的朋友更喜歡我。我希望我的朋友越來越多。
侯虹斌: 在你看來,好的小說是什麼?
東西: 好的小說沒有唯一標準。我個人的標準是,第一、打動我的、震撼我的,抓住了我的心靈,發現了我內心的秘密;第二,高於我的智商、超出我想象的;三是文字優美、結構優秀,滿足我審美的需要,語言精確。但一部小說裏要做到這三條幾乎是不可能的,隻要有一條就能算是好小說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能刺激我的心靈。有些小說看起來很光滑,但我認為,好小說應該是刺,抓上去就會被拉傷。就像《洛麗塔》擊中了中老年男人的隱密心理,我很佩服。同時,我認為,真的好小說不會讓人看不懂,那種連專業人士都看不懂的小說,我不說它是好小說。
侯虹斌: 在寫作生涯中,你有沒有一直想要表達的東西?
東西: 沒有。如果說有,那就是發現的樂趣。我在尋找縫隙,發現細節,翻開硬幣的背麵,就像科學家在探索秘密,隻不過我研究的對象是人,而且是用小說、用講故事的方式來研究人。《後悔錄》裏我發現的是後悔,《沒有語言的生活》裏,我發現人與人之間溝通的困難。這就像掀開石板看到下麵的小草,讓我衝動,這也是我的小說能夠持續下來的一種動力。不過,我不會在無數的作品裏重複地證明同一個發現。我的文學作品往往先於生活,在《不要問我》裏,一個大學副教授南下,丟失了身份證和皮箱,他就成了一個沒有身份的人,談戀愛想結婚,卻因為沒有身份而結不了。這個寫於1999年的小說看起來很荒唐,但在2002年就發生了孫誌剛事件,與我小說中所寫的情形非常相似。在《沒有語言的生活》裏,是一聾一啞一瞎的三個人一起生活的故事,大家覺得太巧了,但兩年後,在東北就出現了一對弱聽和弱視的女大學生,她們兩人組成一個學習“聯合艦隊”,很成功,四處做報告交流經驗,轟動一時。要特別強調的是,我的小說寫作在先,事件發生在後,我並不是看了故事來寫小說的,而小說無意中預言了生活,包括《後悔錄》也是如此。當然,這種發現,還得是有深度的發現,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就像我一個小說標題——《目光愈拉愈長》。
侯虹斌: 在寫作中,你警惕什麼?畏懼什麼?
東西: 第一,我警惕不思考,因為我寫每部小說都想標新立異,想不重複別人,也不重複自己,所以必須思考,不能偷哪怕是半點懶;第二,我警惕自己說廢話,怕用湊字數來完成作品。我認為小說是要有足夠的信息量,不光是語言漂亮就夠了,還要準確地擊中要害;第三,我怕我的想象力枯竭。當一個作家解決了發表途徑之後,很容易遷就自己,以為自己這種寫法就是全世界作家的寫法。第四是警惕不學習,不閱讀……
侯虹斌: 你受什麼作家的影響較大?目前,你在讀什麼書嗎?
東西: 剛開始寫作時,受誰影響似乎很重要,但是寫到今天,這個問題已經沒有意義。比如我現在在讀布紮蒂的《七層樓》,他的小說對我都有觸動,但卻不能說他對我影響最大。我讀過的任何一個好作品都會對我有影響,也就那些說爛了的名家,不會是外星人。我讀福克納,但我寫作的小說卻不像福克納。我的創作大都來源於生活,是對生活的思考,這應該就是原創吧。
原載《青年文學》2000年第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