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 認可。小說有各式各樣,卡佛是一個品種。寫得複雜的人,會羨慕他的極簡主義。當然,也許寫得極簡的人會反過來羨慕那些寫得複雜、飽滿的小說。這是你來我往的羨慕,也是小說的豐富和可愛。沒有唯一的寫法,很害怕寫作者把自己的寫法當成樣板房,讓全世界的作家都住進來,向他學習。如果這樣,那小說就完蛋了。
符二: 中國讀者近年來一直推崇卡佛,但也有人認為他的小說太差了。
東西: 隻讀他的小說會不滿足。但讀一些,還是很迷人。
符二: 您的作品既不是先鋒小說,也不是新寫實,但又仿佛都是。評論家們好像也一直沒找到合適的闡釋角度。不如您自己來說,它們究竟是怎樣的小說?
東西: 它們就是小說。為什麼非得給自己戴一頂尖尖的帽子?
大學時,我讀了一些傳統的經典小說。寫作的成長階段,我又讀過一些先鋒小說。先鋒小說的敘述令人著迷,非常喜歡。但是我不會放棄故事,不會放棄人物,特別不會放棄跟現實的摩擦。我希望小說別空轉,每篇都能給讀者一點營養,哪怕一點點,必須給,比如給一點思考,或者一個好故事、一個特別的人物什麼的。我不喜歡那些寫得沒毛病,卻又不能給讀者營養的小說,那是展覽品,冷冰冰的,隻能遠觀不可撫摸。
好的創作方法我會學習,比如法國新小說的敘述,比如傳統小說中飽滿的人物塑造和紮實的故事,比如現實主義作家對現實的思考。我最終沒有被任何流派接納,直到陳曉明先生命名“晚生代作家”的時候,我才被他收入這個群體。但這個群體是按年齡來劃分的,也不關聯創作風格。
符二: 卡夫卡的作品對你影響有多大?
東西: 這個話題必須小心,因為當年作家們都忙著在西方找導師。似乎導師的級別關係到小說的質量。其實作品的質量隻和自己有關,和導師關係不大。不能說我學習托爾斯泰就等於托爾斯泰。卡夫卡連加西亞·馬爾克斯都影響了,再來影響一下我這樣的小作家不奇怪。他影響的人太多太多,本人並非他的真傳弟子,所以不想再談。
符二: 還是想問您有沒有師承關係,哪位高人對您的寫作影響比較大?
東西: 生活的影響最大,委屈、憂傷、感動、美景和憤怒都是寫作最好的老師。
但必須承認,魯迅從初中開始就教我思考,卡夫卡給我觀察世界的另一角度,沈從文教我讚美鄉村,鬱達夫教我真性情,福克納教我運用語言,深澤七郎教我逼視人性,馬爾克斯教我天馬行空,加繆教我冷靜,薩特教我深刻……太多了,凡是我閱讀過的作品都可能對我造成影響,很難說出哪個影響最大。這是寫作營養學,就像你吃飯又吃肉,還吃菠菜、辣椒和黃瓜,但你不能回答是黃瓜給了你健康或是米給了你健康。
符二: 您小說的語調非常冷峻客觀,一開始就這樣嗎?
東西: 沒有。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我想激情澎湃。我是慢慢變冷的,原因是我在寫作中回到了自我,也許是寫作觸碰到了我曾經的絕望。
我一直是生活的旁觀者,在成長的過程中,我一直都不是舞台上的人,而隻是看客,是小人物、小角色和局外人。這種角色,常常會讓我在熱鬧麵前冷靜,對大悲大喜保持克製。我很小的時候就在鄉村看見了死亡,參加過無數親人的葬禮,看見過許多哭紅的眼睛。我是默默的觀察者,悄悄的落淚人。
符二: 您注意到您小說中的幽默感了嗎?
東西: 這個可能是基因問題,或者是化解現實壓力的方法。
符二: 也放鬆讀者。
東西: 對。首先是放鬆自己。我在寫作的時候想化解掉沉重的東西。
符二: 我說放鬆讀者,意即在此。因為幽默能夠使人安靜,對緊張的事件有一個緩衝的左右。
東西: 主要是緩衝了現實的壓力。
符二: 您寫小說還有難度嗎?
東西: 肯定有。
符二: 難度何在?有人是知識結構妨礙了他,有人是才華不足,有人是技巧拙劣。您最大的障礙來自於哪裏?
東西: 每個時期有每個時期的難度。剛開始的難度是技巧,慢慢地覺得知識結構有缺陷,然後發現才華不足。但沒有任何一個作家是把技巧、才華和知識全部準備充分了才開始寫作的。明知有難度,但還是會寫。我在這些難度麵前,寫了《耳光響亮》、《沒有語言的生活》和《後悔錄》等小說。現在發現最大的難度是如何打通作品與讀者之間的隔閡。
符二: 那您是在取悅讀者嗎?您在寫的過程中,已經在考慮讀者的接受。
東西: 我試圖去考慮這個問題,但是我不知道哪一條路是取悅讀者的。我所有的寫作,最大的興奮點就在於,我認為這個好,我的內心認為它非常好,我就要把它寫出來。
當然作家天生就願意去取悅讀者,這是肯定的。但是你的取悅,是不一定有效的。誰能保證我的取悅是有效的?
所以寫到今天,我還是沒有找到取悅讀者的最佳方式。這就是難度。
符二: 可是您已經考慮到了讀者。
東西: 我會想。但是我考慮的讀者往往隻是一部分,不可能是全部。讀者是千差萬別的,我沒能力把他們全部都討好了。
有的作家寫了一輩子,最後渴望寫一本暢銷書。這也是我的渴望,但渴望不等於現實。
這個時代非常怪異。對人冷漠,對一切都冷漠,甚至冷血,隻有金錢才會讓人眼睛鋥亮。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創新的作品會被叫好,有思想有才華的人即使貧窮也會得到尊重。那是文學的好時代。但是今天,沒有錢或者沒有權就基本沒有尊嚴。思想、才華如果不轉化成金錢就一文不值。這樣的風氣,徹底毀掉了創新精神。如何在混亂的價值觀麵前守住自己,如何在沒有信仰的環境裏保持信仰,這才是真正的難度。
符二: 您的短篇充盈飽滿,中篇又很紮實講究,那麼到了長篇,也沒有像很多作家那樣,把一個小說拉長。我想知道,您是怎麼寫作長篇的?美國“垮掉派”的米勒,他在寫《南回歸線》之前做了大量的筆記,把路標、建築物甚至街道都標示得清清楚楚,這是寫作前的準備工作。而我知道的很多著名作家,他在長篇開始之前也把故事的來龍去脈、人物的性格特征設計得一清二楚,您呢?您列提綱嗎?
東西: 小說,我從來沒寫過提綱。但寫《後悔錄》的時候,我比過去考慮得更詳細一些。
符二: 怎麼個詳細法?
東西: 《後悔錄》我開了六次頭都不滿意,最多的時候寫了兩萬多字都推翻了。原因是沒找到感覺,加上對自己要求比過去高。找到“如果”這個關鍵詞,我的寫作才順利起來。
《後悔錄》的興奮點在於人物,這個人物是在不斷的後悔之中。有了這個興奮點,我就覺得可以開寫了,而不需要列提綱。即使你寫了提綱,這個人物也不一定會老老實實地跟著提綱走,他一定會反抗。寫小說是作者跟著人物走,而不是人物跟著提綱走。
符二: 甚至截然相反都有可能。
東西: 對。因為提綱絕對不可能考慮得那麼縝密的,提綱是粗的。而一旦進入寫作,環境、人物在作者的腦海裏翻騰,人物的行動、語言、情感都鮮活起來,曆曆在目,這時候作者的判斷才是最準確的。
符二: 您輕視這種提綱列得非常詳細的作家嗎?我感覺大多數作家被問起這個問題時,都喜歡說自己的作品是橫空出世,而不誠實地說它是如何艱難地誕生。
東西: 我不輕視。不寫提綱並不意味著作品就能橫空出世,每個好作品都是寫作者一個字、一個字拚出來的。有提綱的寫作會暢通一些,但我的經驗是任何提綱都不準確,有點像瞎指揮。你都還沒鑽進人物的大腦,都還沒與他同甘共苦,如何就能列出準確的提綱?我寫過幾個劇本,提綱列得無比詳細,但寫著寫著提綱就沒用了。提綱是拿去應付製片方的,真要用來寫,還不如人物分析來得實用。
小說是原創性、原發性的,這一團混沌的東西爆炸開來,可能會非常絢爛。如果我們非要把一個隨時爆炸的東西捆綁起來,那就是反恐而不是寫作。
符二: 小說是有主題的,比如尋找、等待、孤獨,但您寫了一個“後悔”的主題,當想到這一點的時候興奮嗎?
東西: 寫《後悔錄》和《沒有語言的生活》時,我有發現的驚喜。“後悔”是我們的常態,但在之前似乎沒人專門寫過。我極端地認為,那三十年過的都是後悔的生活,自己屬於“後悔的一代”。當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心裏就一陣陣急,恨不得一個晚上就把它寫出來,有點像摸到“同花順”那樣興奮。
符二: 《沒有語言的生活》又是怎麼興奮起來的?
《沒有語言的生活》開始隻想寫一個失聰的人,想寫聽不見的尷尬。1995年,我回鄉過年,姐姐告訴我,年前村裏來了一個聽不見的,他幫大家做事,大家給他飯吃,給他酒喝。可憐的是,你講什麼他聽不見,叫他鋤地,他去劈柴,叫他割草他去割菜。他的行為讓我產生聯想,就是指令和結果相悖,就像上級下發一個文件,但下級執行的時候卻得出了相反的結果。回城之後,我開始寫這個小說,但發現不過癮,停下來想了一周。某天下午,我在書房裏靈機一動,問自己為什麼不把聽不到、看不見、說不出放在一起來寫呢?這一下,我記得是雙手相擊了的,因為太興奮了。由於害怕創意被人偷走,我的寫作過程處於保密狀態,在沒發表之前,根本不敢跟別人說這個故事。
符二: 您怎麼敢於如此冒險?盡管我們常說,現實生活永遠比小說荒誕。可是在精明的讀者麵前,你怎麼敢於把這種失聰、失明、失語的三個人集中在一家人的命運來寫?
東西: 隻有把他們放在一起來寫,才會是一個嶄新的小說。
這種組合有多種意義,有看不見、聽不到和說不出的生活狀態,也有溝通困難的表達,還有對人格健全的思考。有人說這是象征,有人說這是寓言,也有人說這小說寫得特別實。
這個小說對我來說,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是冒險得來的。
符二: 你剛才說寫作過程處於保密狀態,而有的作家一邊寫一邊跟朋友聊,覺得這樣非常享受。你在寫作的過程中,從不跟人交流嗎?
東西: 很少,就自己埋頭苦幹。特別自己認為創意好的小說,一般不跟人交流。原因是怕創意被人拿來寫成一首詩歌或者短篇小說。如果人家手腳快一點,我就變成抄襲者了。這樣的例子在別的作家身上是發生過的。另外,不交流就能把寫作的快樂留在寫作之中。我不願意把一個故事說上好幾遍。
符二: 如果有人偷了創意,你還沒有證據證明您構思在先。
東西: 誰能證明你的心理活動?你腦子裏的東西誰能證明?
符二: 君特·格拉斯說,他早期學習寫作,在第一章就把人物全部寫得死光光,導致接下來小說根本沒法進行。所以他得出的教訓是: 一定要非常慎重地安排人物的命運。您的《沒有語言的生活》雖然一開始沒有要了人物的命,但是這樣的構思,也堵了自己的退路。
東西: 老練的寫作者係扣的時候非常謹慎,他在係扣的時候就知道怎麼解扣。但對於魯莽的、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寫作者來說,還沒有這種經驗,更不會給自己留退路。這種破罐破摔的勇氣,反而會逼出好小說。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第一章“肥大的裙子”寫得多好!他二十九歲那年,剛寫了這個長篇小說的開頭,就在文學沙龍裏朗誦。這一朗誦就把作家和評論家們給折服了。他隻寫了第一章就登上德國文壇了。把自己推上絕境的寫作,非常刺激,而且考驗智慧。
符二: 說不定在具體的寫作過程中,像麵對突發事件一樣,可能還需要那種急中生智的處理能力。
東西: 這種不顧一切的寫作,反而是最好的寫作。如果我們每係一個扣子,首先就想到怎麼解開,那寫作就會變成熟練工,不會有太多的驚喜,隻會把寫作滑向技術層麵。隻有激情澎湃、不顧一切的寫作,立刻就把自己推向死路的寫作,才有可能寫出好的小說。你的扣係得越緊,你寫得越難,也許你的扣就解得越漂亮。
符二: 但這種不顧一切的寫法可能會導致兩個結果,一種是下場慘不忍睹,當然反之就是大獲成功。
東西: 對對。當然,這種寫作是非常危險、冒險的。
符二: 那麼哪一部是您的代表作?
東西: 真要排起來,我會先排《沒有語言的生活》,然後是《後悔錄》。
符二: 是因為《沒有語言的生活》屢獲殊榮嗎?
東西: 不是。是因為把這三種狀態的人放在一個家庭裏來寫,是需要點想象力的。這種結構是上天賜予的,不可重複,不可再生。我現在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構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