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顧一切的寫作,反而是最好的寫作(3 / 3)

符二: 您預感這種創意還能再發生一次嗎?

東西: 我不知道。我不甘心,但是肯定很難。

符二: 能給我列舉您認為中國當代最好的三位作家嗎?

東西: ……

符二: 是的,似乎大家都避諱回答。但我還是想問。

東西: 三位最好的作家,是當代的,或是現代的,或是曆史上的?

符二: 當代。

東西: 這種回答非常危險。當代就更不好列了。為什麼很多人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

符二: 是因為說了這三位的名字,就意味著別的作家不好,怕開罪人嗎?

東西: 有的作家是這方麵好,有的作家那方麵強。全能的冠軍也有,但不多。

符二: 是誰?

東西: 最好不說吧。就讓我與作家們繼續保持良好的關係。其實,中國作家哪幾個最強?大家也清楚,不必點名。

符二: 一個作家,寫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他成為了他自己。但同時,他可能又不甘心總是重複自己。因為同一種寫法、同一種風格,讀者可能生厭,作家本人也有危機。您呢?也在試圖顛覆自己、推翻以前的自己嗎?

東西: 肯定要變。我最近寫的中篇小說《救命》,就試圖在改變。

符二: 《救命》這篇小說,在寫作方向調整之後,您覺得它是好還是不好?

東西: 自己不好評價。但我加強了故事性,用了一些鮮活的網絡語言,把想法隱藏得更深一些。

符二: 但我覺得沒有以前的作品好。

東西: 我尊重你的看法。但也按捺不住要辯解。

這個小說我要解決三個問題。第一、救命時說的話算不算數?第二、我們活著的理由是什麼?第三、當男主公真正離開家庭跟更年輕美貌的麥可可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內心深處是不是有一絲痛苦的甜蜜?

這是複雜的人性。不知道你怎麼看?

符二: 對於年輕的讀者來說,孫暢怎麼可能為了一個麥可可,而犧牲自己的家庭,不停地承諾呢?評論家可能就抓住一個二律背反而大做文章,可是我卻覺得過了。

東西: 如果可能,那還叫小說嗎?小說就是要製造這種張力。瞎子、聾子和啞巴組成一個家庭,這在現實生活中可能嗎?但是你接受了這個小說。《後悔錄》寫曾廣賢三十年都在後悔,沒有過過一次性生活,這是不是也不可能?

你覺得“過分”的地方、不能接受的地方,但從藝術的角度來說,也許正是出彩的地方。這種“過”其實就是一種痛。我們在憐憫某個人的時候,其實已經傷害了另一個人。這種狀態是非常小說的。

符二: 我接受這個說法。

東西: 好小說都是挑戰道德藩籬的。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就挑戰了道德。孫暢犧牲了自己的家庭而去救另一個女人,讀者會難受,這種難受恰恰就是小說吧?

符二: 您擔心創造力消退嗎?

東西: 這個擔心非常無聊。因為你能寫到什麼地步,就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如果我們每天都坐在這裏擔心我們的創作力會衰退,擔心我們的想象力會枯竭,擔心我們的體力跟不上去。那麼你就別寫好了。所以我從來不去考慮它,隻要我還能寫作。

但它可能是一個客觀的存在。如果你熱愛寫作,還願意寫作的話,就會去挑戰自己。擔心創造力消退的人,看看李敖就有信心了。他都快八十歲啦,記憶力還那麼好,思維還那麼活躍。再看看法國新小說派作家羅布格裏耶,七十九歲的時候,還寫出《反複》這樣的小說,再看馬爾克斯,七十七歲的時候還寫出《苦妓追憶錄》。

符二: 最近有沒有什麼新的寫作計劃?

東西: 我現在正在寫一個推理小說。我在嚐試一種新的寫法。這將是我的第三個長篇,用了差不多一年時間來琢磨人物和故事。現在我認為動筆的時機已經成熟。當然,推理也許隻是它的表麵,而實際上是在推理人性。我會寫得很慢。

符二: 感覺會超過《後悔錄》嗎?因為我認為,《後悔錄》是能夠在中國當代文學中留下來的小說。

東西: 不敢講。因為現在還沒成形呢,沒有成形我就不敢講它是在一個什麼樣的段位上。

但是我覺得這個故事有意思,它刺激我去探索。

符二: 作為一名優秀的小說家,您認為自己寫作中最好的品質是什麼?

東西: 就是要不斷地證明自己還能寫,而且寫得更好,寫得跟自己和別人都不一樣。

不管小說怎麼變化,有一點我是不會丟的,那就是挖掘人心。人心比天空還要寬廣。在那麼寬廣的心裏頭,會有很多人性的秘密,我願意鑽進去。

符二: 您迷戀這種探索嗎?

東西: 迷戀。因為我充滿好奇。

符二: 在小說中,有多少和您的生活或者說現實有交叉之處?

東西: 無法具體統計,但隻要是從生活中要靈感的作家,他的小說一定會跟生活交叉或重疊。不一定是事件的交叉,因為作家的生活裏沒那麼多精彩的故事,但會有心理的重疊,就是把自己的想法放到人物身上去。曾廣賢的後悔性格,很大一部分來自我的內心。我雖然沒經曆過他的生活,卻有與他同樣的內心世界。

符二: 很多作家是這樣,寫過不少好的作品,但是壞的也不少。但您的小說總體來說都不失水準,您是否視品質高於一切?

東西: 我寫的量少。因為量少,所以給了你好感。

我不太趕稿子,盡管有約稿,也欠了一些稿債,但我還是死皮賴臉地沒有寫。沒寫,是因為自己還沒找到興奮點,沒找到新的角度。我想寫另類的東西。這種要求我一直遵守。

另外,我還有一個觀點,認為太快的寫作是過度的開采。小說從來不以數字論英雄。一個作家身上的蘊藏量是有定數的。如果每年大量開采,或者在某一個時段大量開采,那就會出廢礦,而作家也未必能堅持到最後,這樣的寫作開采,會不會形成環境破壞、資源浪費?

小說稿費那麼低,作家寫得越多就越虧損。如果想寫一輩子的話,那就要慢慢地、認真地、可持續性地釋放。

符二: 這是讓我肅然起敬之處,但我想這也是您的明智之舉。

東西: 小說的讀者量每年都在下降,或者說他們的閱讀時間在減少。閱讀時間有限,他們會選擇性閱讀。就像我們隻有一小時時間去逛商場,那一定會找精品店。為什麼我願意重讀經典作品?因為這種閱讀會非常保險,哪怕讀一兩段,都會有收獲,不會有受騙上當的感覺。為什麼今天那麼多人罵國產大片?就是因為被忽悠了。小說本來就是小本生意,誰有膽量忽悠讀者?

符二: 您是中國作家裏,把影視和文學結合得比較緊密也很成功的一位。問一個不登大雅之堂的問題,把文學改變為影視,告訴我們您的影視版權收入是多少?

東西: 比小說高。肯定是比小說要高得多。我寫的劇本,幾乎都是改編自我的小說。

符二: 是自己改編劇本。

東西: 是。自己改編是因為我的小說改編難度較大。我的小說幾乎是沒法改編的,像《沒有語言的生活》寫聾啞瞎一家人,怎麼改編?沒想到有大膽的製片人覺得我的小說構思好、主題好,就請我來改,試一試。《沒有語言的生活》不僅改編成電影《天上的戀人》,後來連電視連續劇也弄了。《耳光響亮》也改編了,《我們的父親》、《後悔錄》、《猜到盡頭》、《美麗金邊的衣裳》等都改編成劇本,並拍攝了,有的作品已改名換姓。

符二: 在讀《我們的父親》的時候,我確實非常驚訝,這個小說居然能夠改編為電視連續劇。

東西: 對。雖然製片人中鮮有文藝眼光,但也不乏其人。拍這個電視劇的製片人是中文係畢業的,取名南北。他看了這個八千字的短篇小說之後,興奮不已。一農村父親,進城幫助三個子女解決生育、離婚、找對象的困難,卻處處碰壁,以致消失。這個故事,製片人認為弄三十集都沒問題。主要是構架好,人物關係結實。但這個劇我隻是劇本策劃,編劇不是我。

符二: 在改編時難度大嗎?是否不亞於重新創作?

東西: 把小說改編成劇本,有時隻剩下人物和主題了,好多故事都要添加進去。這是二度創作,有製片方、劇本策劃、導演和演員在給你提意見,需要極強的心理承受能力。而且你要把身段降下來。影視劇是大眾的藝術,它特別注重接受者的心理,所以要一降再降,一直降到市民能夠接受的程度。再加上有關部門的嚴格要求,劇本創作很容易就被格式化。

符二: 兩種形式,表達的語言方式完全不一樣,小說訴諸於文字,影視訴諸於畫麵,所以反過來,劇本寫作會不會鉗製到小說寫作。比如在寫小說的時候,腦海裏首先出現的是畫麵?

東西: 我認為我有能力把劇本和小說分清。這是兩種創作方法,就像你絕對不會把詩歌當散文一樣簡單。小說有畫麵感不是缺點,比如莫言的小說《紅高粱》畫麵感就極強,克勞德·西蒙的小說《弗蘭德公路》也很畫麵,這些畫麵感給小說加分了。

劇本創作真正給作家帶來負麵影響的,是寫作的過度娛樂化和人物的格式化。特別中國特色的影視劇,寫著寫著就沒有更多的道路了,必須按規定走。這樣一來,格式化是必然的。有時討論劇本並不是討論如何更好,而是討論如何不犯規。其實,小說創作也存在這一問題,隻是目前水溫較低,還沒到沸點,因此青蛙還能愜意地待在裏麵,暫時沒感覺,或者故意沒感覺。

但影視劇創作也會提醒創作者一些常識問題,比如人物的塑造、故事的曲折和情節的感人等等。這些都是傳統小說中的必要條件,可今天的小說因為越寫越自由,必要條件都可以不要。如果都不要,小說裏還有什麼?

符二: 那您能做到如此涇渭分明嗎?

東西: 必須時刻提醒自己。寫小說時要把寫劇本那一套放下。寫劇本時,要把寫小說那套放下。好的創作方法可以交叉使用。一個搞新聞的人寫小說,你不會奇怪,但一個寫小說的人去寫劇本,有什麼好奇怪的?新聞與小說的距離不一定比劇本與小說的距離更近。

符二: 您理想的生活是什麼?

東西: 身體健康,親人平安,能讀能寫能吃,能自由支配時間。

符二: 我在讀您的小說的過程中,時常有一種感受,仿佛您的故事和語言之中有一種神秘的平衡,有人說先有語言才能把故事帶動出來,村上春樹就是這樣,又有人說語言要服從故事的走向。我總是覺得您的小說在語言和故事上非常相得益彰,您是如何雕琢的?

東西: 語言是寫作者的基本項,就像畫麵是導演的基本項一樣。但是光有語言恐怕不行,還得有點想法,有點故事和驚人的細節,有點情感的溫度。

小說是語言的藝術,但語言不是小說的全部。好的語言,它一定是依附在思想和情感上的。語言這個基本項,經常被拿來表揚作家。但作家必須警惕,這隻是一個基本項而已。

寫作的時候隻要感情專注、投入,隻要百分百地進入人物內心和到達現場,就一定能找到準確生動的語言。

符二: 您的小說寫當下,但又仿佛跟現世拉開距離,總有一種輕微的疏離感,為什麼不寫很近切當下的、快節奏的故事?當然《救命》做了這方麵的嚐試。

東西: 至少心理很貼近。但貼近不等於無條件地親吻,寫的時候拉開一點距離,能讓頭腦清醒。

符二: 就是說,不光在小說的內容方麵,就是在實際寫作中,也需要沉靜下來,和事件保持一定的間隔?

東西: 既要跟生活摩擦,又要保持距離。出現什麼寫什麼,那是新聞報道。再熱鬧的事件,也不一定有小說價值。小說是沉澱物。它跟人心有關。而人心的變化又是龜步蟹行的。

寫作就是在庸常、平凡的生活中,尋找那麼一點點詩意,而不是貼到生活的屁股上去。

符二: 您有精神危機嗎?

東西: 不時發呆,想這麼寫下去有意義嗎?小說有意義嗎?有時甚至懷疑生命的意義。

但我必須尋找意義。

符二: 最後一個問題,您覺得自己成功了嗎?

東西: 不覺得。

符二: 是不是對自己要求太高了?

東西: 十五年前我就說過,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現在似乎還是。但悲觀不至於絕望。

原載《南方文壇》2015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