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二(雲南大學文學博士): 可否先談一下您的童年?
東西: 為什麼先問這個問題呢?
符二: 因為我想,一個人的童年經曆對他的寫作影響會很大。
東西: 我的童年是在一個名叫穀裏的鄉村度過的,在廣西西北部,我們稱之為桂西北,我是漢族,屬西南語係,跟你的口音近。
我出生的地方風景非常好,在一個高山之上,可以看得很遠。我印象最深的是早上上學的時候,霧氣很濃很重,從山上看下去,大霧像海一樣彌漫。霧裏隻有一個很高的山頭冒出來,其餘都是一片白茫茫,乳白色的霧。那個時候我就覺得,這就是大海吧。傍晚,如果是晴天,看得非常遙遠,太陽落下去的時候,落日像蛋黃一樣,黃黃的,柔軟的,一下就不見了,掉下去了。
當時,家鄉非常封閉,不通公路,也不通電。所以小時候沒有電視看,晚上點煤油燈。但是,我看的是天上的月亮,後來曾寫過一個短篇小說,標題叫做《天燈》。月亮,那時就是我的燈光。我聽的是蛐蛐、知了的叫聲,自然的聲音,聞到的是草的香味,樹木的氣息,還經常摘野果子吃,和大自然很親近。現在經常會想到那一幕幕的生活。當然,那時的物質生活也相對貧乏,估計比“五〇後”的鄉村略好。我家的條件在村裏算最好的,但和現在比起來物質相當的匱乏,能吃飽,能挺過來,就這麼一個狀態。
符二: 有兄弟姊妹嗎?
東西: 我有姐姐,男孩就我一個。
符二: 這段童年生活,在後來的寫作中有沒有反映出來,對您的寫作又有多大的幫助?我想,一個人從小生活的環境,與他天性的形成,甚至日後對世事的看法,都是密不可分的。
東西: 很多人都談過這個話題,很多名家都論述過,一個人的童年經曆對他一生的寫作都有影響。可我真沒法評估這段童年經曆對我的寫作有多大的幫助,這是沒法量化的。但我對自然的認識,對人情世故的了解,對人性的看法,可能在小時候就已經形成了。同理,一個在城市裏長大的人,他的人生觀在少年時也基本形成。
鄉村的生活是敘事的,整個村莊的故事,不會因為你是小不點就回避你。你和大人一樣,能聽到、看見,享有同等的知情權,逼迫你早熟。實際上,村莊的故事就好像連環畫,或者我們報紙上的故事連載,張家長、李家短,他們的歡欣和痛苦,變故和災難,我都會知道,而且是連貫的。這樣的生活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說,肯定是有幫助的。
這種生活已經成為我血脈的一部分,比如我對自然的認識,對人性的看法,甚至對美好的向往,包括在封閉狀態下對遠方的想象,它都進入了我的血脈,在後來的寫作中再慢慢地流出來。封閉的生活能開掘我的想象力。
符二: 什麼時候開始想要成為一名作家,或者說發現了自己有寫作的能力和才華?
東西: 讀高中的時候,我最大的理想是要成為一名教師。因為在我有限的視野裏,覺得當一名教師挺好。按當時的學習成績,估計我的歸宿也就是一名中學教師。
但已經有了寫作的隱約衝動,原因是心裏有話想說。少年時,我看到過許多不平,受過不少的欺淩。因為受出身論的影響,再加上階級劃分,我沒有犯錯卻要背負罪名,於是就有了傾訴的衝動,這也許就是我小說荒誕的源頭。後來,考上河池師專(現更名為河池師範學院)中文係,我參加了文學社團。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上半期,從事寫作是一個非常神聖的職業,我有神聖一把的願望。於是,就開始寫詩歌、散文、短篇小說。我的練筆是從那時開始的。我發現每當下筆的時候,故事會自動跑進腦海。
符二: 餘華告訴我,他寫作是為了擺脫牙醫的命運,但一開始根本不知道怎麼寫,甚至就連怎樣轉化段落都不知道,但就那麼不停地寫,寫出來了。那麼您呢,一開始寫的時候困難嗎?
東西: 開始,我的寫作是緩步前行的,有點試探的味道,或者說還不那麼自信。讀大學時,主要是在閱讀,惡補知識儲備的不足。老師列的名著,像《巴黎聖母院》《巴馬修道院》《包法利亞夫人》《複活》《安娜·卡列尼娜》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等等,都借來閱讀。那時還保存尚好的閱讀氣氛,同學之間都不比吃穿,而是比誰的借閱卡換得最快。我十六歲進大學,文學的底子非常薄,所以要惡補。
符二: 那還不是有自覺意識的創作。
東西: 寫點“豆腐塊”,都是發自內心的,沒有想過要發表。但是,寫短篇小說我是有針對性的,是渴望發表的。大學幾年,我隻發了一個小小說、幾首詩歌和幾篇散文。短篇小說,我一個學期最多寫一篇,輪流投過幾家雜誌都被退稿,所以寫得很節製。
為什麼惜墨如金?因為當時的實力和所處的位置決定了我的發表不會順暢,而自己的寫作才華也遠未達到編輯願意提攜的地步。隻有限地寫了兩個短篇小說,投石問路。對於成功,有幻想,但對失敗也能接受。那時,我以一種可能失敗的姿態,試探性地叩擊文壇厚厚的門板。
符二: 後來的發表順利嗎?
東西: 畢業時,我已經十九歲,比原來成熟了一些,因此,寫作時就要考慮出口。
我先補習一些教科書上沒有的閱讀,比如卡夫卡、沈從文。當時,他們都被遮蔽,在課本裏隻是輕輕地帶過。但我閱讀他們的時候,創作欲望立馬就起來。前者對應我所看到的荒誕現實,後者讓我看到如何使用鄉村寫作資源。我發現大學的閱讀不夠豐富,必須再推開別的窗口,呼吸新鮮空氣。
我分配到家鄉天峨縣中學當老師,在那裏,我開始在地方的報紙發表詩歌、散文、小小說。而短篇小說我則有意識地往西部郵寄,投稿給《西藏文學》《中國西部文學》《廣西文學》。我起步階段,分別在這三個雜誌發表過三個短篇小說,發表時用的是原名田代琳。當時我還沒有水平北上和東征。哈哈,我應該是較早的西部開發者。
真正讓作品上一個台階,被人認可是作家,那是九十年代初期了,用的是“東西”這個筆名。1992年,是我的關鍵年份,因為這一年我在《收獲》《花城》《作家》分別發表了兩個中篇小說和一個短篇小說。
符二: 您的小說,在寫作的過程中修改的幅度大嗎?
東西: 早期是用鋼筆寫作,改起來很不方便,所以基本上是想好了再下筆,下筆之後就不太修改。我認定的可能會發表的作品,投出去基本都能發表。修改的幅度不是太大。
符二: 有廢棄的文字嗎?
東西: 從開始寫作到現在,我的退稿隻有兩個短篇小說,一個是《天之涯地之角》,一個是《大塊頭的幽默》,都是在大學時寫的。《大塊頭的幽默》輾轉幾個地方後,已被一家雜誌留用,但雜誌忽然停刊。
符二: 這兩個小說,您覺得是作品本身有問題,還是編輯有眼無珠?
東西: 當時,我認為是編輯沒有眼光。但是現在,我連回頭看它們的勇氣都沒有,還是太嫩了。
符二: 您寫作有秘密嗎?
東西: 寫作的秘密?是指技術上的還是思想上的?
符二: 都有。靈感、技巧、師承、素材的來源、從哪位作家哪裏汲取了營養成分,諸如此類。布羅茨基就說他偷過特朗斯特羅姆的意象,在他承認之前,這就算是秘密。
東西: 技術上,我沒有單一的師承關係,也沒有特別的偏好。但我的荒誕感有可能受了卡夫卡的影響,不過已經中國化,甚至那些荒誕就發生在身邊,不如說生活影響我更準確,隻不過我在卡夫卡的身上找到了自信,覺得這種寫法也可以被稱之為小說。凡是好的構思都曾經刺激過我,比如卡夫卡的《變形記》,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一樁事先張揚的殺人案》、索爾·貝婁的《赫索格》、卡達萊的《亡軍的將領》、黑澤明的電影《羅生門》、今村昌平的電影《楢山節考》、丹尼·博伊爾的電影《貧民窟的百萬富翁》,大衛·芬奇的電影《返老還童》,伍迪·艾倫的電影《賽末點》等等,真是數不勝數。好的人物塑造也讓我心馳神往,比如阿Q、洛麗塔、拉斯柯爾尼科夫、包法利亞夫人、高老頭、赫索格、孔乙己、漢娜、石神、格裏高爾等等。我從眾多優秀作家的身上吸取營養。
至於靈感,大部分來自對生活的感受和思考。當然,也有不期而遇的打擊或者刺激,刹那間給我靈感。靈感會降臨到每個作家身上,它不是誰的獨門絕技。比較特別的是,我有一兩次在做夢的時候,夢見好的小說題材。比如昨天晚上,我就夢到了一個短篇小說的題材。為什麼會在夢裏出現?估計是知道你來采訪我了,我覺得欠你一個稿子,於是趕緊做夢。
符二: 我想知道,您是如何進入小說的,是先有靈感,還是有了人物,或者故事,是哪一點導致了一部小說的誕生?
東西: 三方麵都有。比如我寫《我們的父親》這個短篇小說時,首先就是想到人物。一個農村的父親如何在做警察的兒子、做醫生的女兒和專門埋屍的侄子麵前消失?這個形象蹦進我腦海時,就覺得不僅有人物,也有主題,還有了結構。這是一個被忽略或者說被消失的父親,我決定寫他。
有時候,寫作會從一個畫麵開始。比如寫《肚子的記憶》時,有一個畫麵刺激了我。就是饑餓的年代,有人先吃下鮮美的毒蘑菇,讓肚子短暫地享受片刻,然後又喝下奇臭的大糞,把毒蘑菇吐出來。蘑菇和大糞擺在一起,這個畫麵深深地刺痛我。
靈感不是從一條道上來的。
符二: 提到《我們的父親》,我很好奇,我們的父親最後到底去哪兒了?
東西: 我也不清楚他去哪兒了。因為寫到他消失,我的任務就完成了。
符二: 這是一個狡猾的回答嗎?您是作者,是您寫了我們的父親,您在跟我們玩敘事圈套嗎?
東西: 不是。我當時設定的任務就是讓“父親”消失。因為,這是一個沒有父親的時代。我在報紙上看到美國、歐洲有很多試管嬰兒,他們是沒有父親的。如果聽說誰是他們的父親,他們就會悄悄跟蹤、遠遠地觀察,卻不敢上前去叫一聲老爸。而在寫這個小說的時候,中國的農村正在漸漸成為空殼村,父親們被嚴重忽略。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弑父情結非常嚴重的時代,每個年輕人都很狂,特別是寫作者,或者那些有叛逆精神的人,都想充當弑父的角色,都希望殺死“父親”,反感“父親”這個象征。
幾個方麵的結合,讓我寫出了這個父親形象。實際上,我就是想說這是一個沒有父親的時代,所以最後連他的屍體都徹底消失。
符二: 甚至是否應該說,父親死亡與否都懸而未決?
東西: 死亡是肯定的。但是他的屍體去了哪裏?這真是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我也沒想搞清楚。
符二: 父親屍體的不知所終,您不覺得跟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被害丈夫究竟死於何人之手的結尾有異曲同工之妙嗎?
東西: 我覺得不一樣。因為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實際上是在玩敘述,它是一種敘述的探索。《我們的父親》沒有第二種可能來解釋它,它也不是多角度敘述,而是一條線走到底,隻是在結尾的地方留了空白。
符二: 您的短篇小說飽滿充盈,但從外部形態上看似簡練短促,受卡佛影響嗎?
東西: 沒有。寫這些短篇小說時我還不知道雷蒙·卡佛。巧的是,這幾天我在重讀他。卡佛對人物片刻的狀態和隱秘心理的描寫,非常準確而且細膩。這是他小說的魅力所在。
卡佛是寫橫截麵的高手,像《你在聖·佛蘭西斯科做什麼》《他們不是你的丈夫》等等,都是寫橫截麵。後一篇他寫丈夫到咖啡館,去看自己的老婆如何在那裏做女招待,一點也不複雜,典型的橫截麵,但寫出了丈夫微妙的心理。《真的跑了這麼多英裏嗎》寫男主人公利奧和女朋友去賣車的過程,利奧總是懷疑女友在賣車的過程中,和那個買車的人發生了關係。女朋友回來後還打她。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生活太窮的緣故,他的投資虧損了,再加上懷疑女朋友出賣他,於是非常痛苦。就是這種微妙的狀態,三千字左右,很短。
和卡佛比起來,中國的短篇小說都寫得太奢侈,內容太複雜。因為我們總是強調思考、深刻和飽滿,總想把一個人物寫清楚。但卡佛從來不這樣,他幾乎都沒把人物寫清楚過,由於留了大量的空白,反而很迷人。所以我在想,我們的短篇是不是太撐了?就像請客吃飯,我們的菜是不是做得太多,以至於無法讓客人消化。也許我們隻用三分之一的原料,就可以打發客人,而且吃得恰好。
但如果總是讀卡佛這樣的小說,也不會過癮,就像讀劇本裏的一兩場戲。他小說的迷人之處,還是寫出了隱秘的心理和非常難言的狀態。
符二: 您認同他的這種寫法嗎?我是說極簡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