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飛出得幽穀,幾天之事如天上的白雲虛渺難以捉摸,似真似幻,恍若一夢,隻是內力憑空加了三成,確非虛假。
白馬如飛,馳騁在曠野之中,一路草新樹翠,天空中鶯舞燕飛,可高飛念茲在茲,縈繞在他心頭的俱是那人。
正神思遐飛之際,突聽到一陣哼哼唧唧的哀痛聲,循著聲音看時,見一個蒼髯皓發的老翁坐倒在地上,扶著他的一隻右腿,旁邊散著一堆柴木。高飛一陣感傷,心道:“此翁年已古稀,卻還要為生計而勞苦,不得頤養天年,含飴弄孫,實是可憐。”下馬走過去,關切地問道:“老人家,怎麼了?”那老翁歎道:“不中用了,一個恍惚,就磕斷了腿。”高飛便不答話,檢視他的傷勢,人老骨疏,耐著性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接續好腿骨,問道:“老人家,你住在哪裏,我送你回去。”那老翁感激涕淚,說道:“小英雄菩薩心腸,天必佑你。喏,那裏就是老朽蝸居。”說著,手指往東一指。
高飛順著老翁所指方向看去,隻見好大一片翠竹林擁著一座莊院,房舍紆連,頗有建製,隻是已朽敗不堪,仿佛隨時都要傾塌一般,不由得心中感傷,說道:“我這便送你回去。”把他扶上白馬,自己束好柴木,扛在肩上,牽馬行去。那老翁說道:“小英雄高姓大名,老朽好日日三炷香保佑平安。”高飛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老人家,你老天拔地的,有個閃失卻不是玩的,家裏人怎會讓你來幹這種苦活?”說到最後微微有氣。那老翁老淚縱橫,淒然說道:“都死了,都教韃子害死了。”高飛一怔,心下淒惻,喉嚨哽住,卻也說不出寬慰之辭。。
到了老者居處,這裏修篁森森,龍吟細細,真個是靈秀之地。那屋宇房舍傾頹殘敗,卻也可以辨出初建時的畫棟雕樓,金碧輝煌。高飛把老翁送進臥室,見四壁蕭然,門窗破敗,料峭春風籟籟吹入,屋內屋外並無分別。高飛心想:“這老人怪可憐的,看他的傷勢隻怕十日之內不能下地,我且留下來照料他一陣子,爹娘泉下有知也會心感大慰的。”
高飛便留了下來,燒飯,送水,端茶,煎藥,盡心服侍那老翁。十餘日匆匆過去,老翁的腳傷大是見好,高飛思忖:“我明日便可走了,我得找我妹妹,可他那米桶內糙米見底,三旬九食,何其清苦!”
是夜,高飛騎著白馬到數十裏外的鎮子裏“借”了一包銀子,又‘討’了一袋白米,放在老翁前。
那老翁慍道:“不告而取謂之偷也,這如何使得?”高飛笑道:“不妨,這都是不義之財,取不傷廉。我們俠義輩幹得是劫富濟貧的勾當。大爺,我倆相處了一段日子,眼見你老傷勢漸好,做小輩的也很高興。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明天我便要告辭了。”
那老翁呆滯的眼光中突然精光一閃,隨即隱去,神色漠然,說道:“給我打盤洗腳水去!”語氣頗為無禮。高飛性高氣傲,不禁大怒,心道:“我好心照顧你,也不謝一聲,卻拿大來了,反而騎在我的頭上。”欲待不理,但想自己一片孝心,卻不能侍奉雙親膝下,好事為到徹,打一盤水有何打緊。遂打了一盤水來。誰知那老翁捶胸拍床叫道:“我老頭子要冷水做什麼呢?清掃房子嗎?蒸飯吃嗎?”高飛冷笑道:“好!好!好!我是服侍人的種,你老是被飼候的主。好金貴呀!”拿了水出去。
過了一會兒,高飛端了一盆熱騰騰的水進來。那老翁別著頭說道:“還不給我洗足。”高飛騰地兩頰漲紅,白了他一眼,立著不去理會:“這老頭不能理喻,老著臉皮指這使那,我豈是伏低做小的人。”忽然,那老翁慟哭起來:“我好命苦呀,家人都死絕了,隻剩下我這孤孤單單,無依無靠,沒人理睬的臭皮囊,還不如死了好。”其聲哀哀,痛入肝脾。高飛不禁心下惻然:“我跟這老頭使什麼氣?陡然之間沒了親人自會性子大變乖張,我還不是一樣。二年前,交了個朋友,一齊上酒肆去吃酒。我忽然間想到爹爹媽媽被奸人所害,兄妹離散,自己卻在這裏喝酒談笑,就停杯不飲。那朋友好沒有眼色,一個勁兒催我喝,我一怒之下臭揍了他一頓,結果鬧得個一拍兩散。我順著他些性子就行了,反正明天走了,眼不見心不煩。”於是蹲下身子給老翁濯足。
那老翁破顏一笑,說道:“小兄弟,快起身坐到這裏來,糟老頭子剛才失禮了。”高飛一愣,心道這人好怪,身子微轉,依命坐在床頭。那老翁眼色慈祥地凝視高飛,心平氣和地說道:“小兄弟,我給你講個故事,你愛聽老頭子嚼老婆子舌頭嗎?”高飛心道:“小爺我最愛聽的是故事。”笑道:“大爺但說無妨,小子洗耳恭聽。”
那老翁沉默有頃,說道:“很久前的事了。那時金人虜了我們徽欽二個皇帝,占了我們半壁大好河山。我先人是書香名望之族,知道禮義廉恥,忠君愛國,不甘為蠻子之奴,就舉家南遷。兵禍連結,逼得人沒法活了,就盜賊蜂起,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殺,見財就搶,我那先人們百十人口,攜老帶幼,哀哀淒淒地南下去,不巧遇到了一股剪徑的強人。那些強人見人就砍,先人們文弱書生,老幼婦孺哪裏能反抗,就有三、五個健仆忠義護主,還不是做了刀下之鬼。正這要緊關頭,來了一個人,祖輩傳下來說,這人羽扇綸巾,玉容鶴姿,神仙一般人物,隻三拳兩腳,便把那些強人趕散了。我那先人們自是感佩萬分,道問英雄姓名。那人很怪,微微一笑,飄飄走了。後來先人渡過長江,尋著這塊寶地住下了。
“二十年彈指一揮,原來年青力壯的也見了鬢霜。有一天先人上城購置家用,在路上正好碰到搭救他們的恩人。那時恩人已受了重傷,他說剪除了韃子‘四海堂’的五個高手,自己也受了傷。那‘四海堂’是韃子妄圖剿滅江湖英雄豪傑的府衙,先人們聽了自是拍案讚歎叫絕,歡欣鼓舞。可是恩人的傷勢當真非同小可,竟奪了他的命。恩人彌留之時留下兩樣東西,諄諄囑咐我的先人要交給有緣人。”
說完,那老翁下床,踢噠了鞋龍龍鍾鍾地出去了,良久,回了過來,手中托了一本書,那書紙呈灰黃色,甚是陳舊,另有一件奇形怪狀的東西,說道:“我這是學‘張良拾履’的故事,失敬,這兩件東西就交給少俠了。”
高飛接過老翁遞來的書,見書麵上龍飛鳳舞四個大字“神盾劍法”,右下角署名為“左江”。高飛覺得這人名甚是熟悉,猛然想起那雪夜情景,脫口說道:“俠客門的人!”那老翁正要坐到床頭,一聽這話,仿佛晴天突然打了個響雷,震得他全身一顫,雙手扶著高飛雙臂,驚道:“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高飛驚喜交集,說道:“我怎麼會不知?我便是俠客門的弟子。”那老翁一拍大腿,喜道:“真是菩薩現靈,神仙保佑。先人傳話說,是讓後輩們把書交給俠客門英雄,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一腳踏進了棺材,不想遇到了小英雄你,我剛才還不知道小英雄是俠客門的人,但小英雄一樣的俠義包天,一樣的與人為善,雖說違背初衷,但我想左英雄泉下有知也會欣慰的,沒想小英雄便是俠客門的好漢,可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喜極而涕,竟自嗚嗚哭了起來。
高飛被他小英雄小英雄的叫得甚是舒服,亦複感動,雙手捧著書翻開首頁,略看了看:武學之道,高於九天雲霄,深於三泉之澶,包羅天地玄機,蘊有鬼神不測之能事。……世間拳技搏術,林林總總,但大凡取其“攻敵不備,出其不意,攻淩駕於守,守相輔於攻”,此言誠是有理,餘衷心感佩。……然吾人牛心左性,雖知其然,卻強要續一狗尾於大道武學。餘稟賦庸鈍,以勤補拙,殫精竭慮有二十三載矣。幸上天誠不負我,以殘軀之身粗創劍術一套,自覺大相徑庭於世間武技,實有別出蹊徑,化腐朽為神奇之效能。此套劍術攻不是攻,守非為守,遊鬥於敵,守中製造破綻,一舉而獲全勝也,是謂“神盾劍法”。……此劍法尚有缺漏,不明之處,然天命不永,嗚呼,餘已蠟盡燈即滅也。望有緣人得之,切切與人為善,餘九泉之下亦感大慰。
高飛搖搖頭,大不以此套劍術為是,心想臨陣時畏畏縮縮,像烏龜縮頭一般,哪還有英雄氣魄,就是當真贏了人家也不光彩,媽媽說這人劍術通神,為俠客門少有的劍客,看來所傳也是有謬也。接過奇形怪狀的物事,那東西黑黝黝的,一塊比巴掌大一點,不知用什麼質料製成的薄物,形似盾牌,可折、可疊,鏤刻著兩個小篆古字“承影”。高飛心中一動,這便是我派遺失多年的承影劍。再看時,盾牌連著根短棒,非鐵非木,卻甚是牢靠。那短棒並不是筆直光滑,而是溝溝痕痕,凹凹凸凸,黑黝黝的,握手處卻甚是舒適貼手,原來是劍柄。高飛頓足嗟歎不已:“哎呀,哎呀,我派的名劍就這樣斷折了。”劍柄的頂端有三處凸起,紐扣大小模樣,似是機關。高飛心中又是一動,一按其中一顆隻“嚓”的一聲,他急了,又按另外一顆,也沒動靜,長歎了一口氣,甚是無奈,手指按下第三顆,隻聽“錚”的一聲,銀光一閃,劍柄中彈出一截劍刀,長六寸許,又按二下,“錚”的又是一聲,劍刃中又生出一截劍刃。他驚喜不已,連按三下,“錚錚錚”三聲,已出劍尖。隻見三尺青劍似一泓秋波,寒氣逼人,劍光流移不定,滿室生輝,端的是一把好劍,奇劍。兩人看得張口錯鍔,高飛更覺今日之奇不下幾天前懸崖一瞥。高飛一抹劍麵,一滑至未,並無高低起伏感,真是巧奪天功,鬼神之奇。
那老翁臉上一忽兒興奮,一忽兒恍惚,一忽兒神傷,似是自語,又似是對高飛說:“祖宗遺囑,恩人遺願,想不到在我這一輩了結,功德圓滿。老朽隻道一腳已跨進了鬼門關的門檻,再也完不成平生大願,見小兄弟仁俠為懷,就做個順水人情,贈給了你。誰知造化弄人,遂使我完成了大願,先人地下有靈當含笑瞑目。媳婦呀,你當日把我塞進洞中,你卻被韃子惡賊追上,糟蹋了你身子,害死了你呀。老頭子並不是貪生怕死,隻是先人遺願未了,恩人大德未報,須要忍辱負重,不能拚了這把老骨頭。我要找到俠客門的英雄,要他仗劍憑書掃蕩群魔。兒媳婦呀,你那嘶聲裂肺,哀痛欲絕的掙紮……”高飛甚是感動,屈膝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翌日,高飛拜別老翁,懷惴秘笈,臂套承影,騎馬離去。天空灰雲連綿,陰沉沉的,四野裏踅風四走,燕子掠地飛舞。這些日子高飛收白馬,進內力,得寶劍,真是運到時來,鐵樹開花,比起這八年中跌跌撞撞,四處碰壁的狀況,不吝是天壤之別。可他歡愉中懷著惆悵和失落,一顆心係向了那渺渺茫茫不可捉摸的危崖飛女。那輕輕的歎息聲,悠然的驚訝聲縈繞在他的耳畔、心頭,輕輕地撫慰著,似妙語解憂,讓他以苦痛中滋味到了甜絲。
佳人不再,唔麵無期,高飛仰望茫茫蒼穹,隻覺世事詭譎變幻,一人之力實是渺小無力,無奈已極。心想:“八年風風雨雨,冬去春來,夏逝東流,妹妹也長成了十六歲的大姑娘了,她又會去了哪兒呢?”眺望遠山近嵐,隨著群山連綿起伏,他的心向東飄去:“隻怕妹妹依戀故鄉,又回到了江南。”八年尋尋覓覓,心係桑梓,掉轉馬頭向東而去。
到了一個叉路口,另一條道走來十幾個道人,這些人大袖飄飄,健步如飛,倏然間已近了很多。高飛暗暗喝彩,見為首一人頭戴竹冠,身穿杏黃色道袍,目光炯炯,頷下三綹長須,氣度不凡。後麵十六人背負長劍,身穿黑淺緞子道袍。隻聽其中一個高個子道:“師父,你看,那小子騎的馬可真神駿不凡。”那長須道人說道:“唉,巧婦常伴拙夫眠,癡漢偏騎良馬走,可惜,明珠暗投了。”一個矮個子的說道:“我們買過來不就得了,那匹白馬也隻配師父騎。”
高飛暗生怒氣,手臂一揮,承影在手,手指捺住按扣,吐出劍刃,揮手空中虛劈一下,收劍還臂,那道銀弧方始隱去。有八九人齊聲喝彩:“好劍!”高飛拍馬絕塵離去。
一陣疾行,緩緩而走,心中暗自得意:“可給了這群牛鼻子好顏色瞧了,膽敢笑話我。”正得意間,忽有一個叫道:“高飛,往哪裏去?”高飛轉頭看去,一株大樟樹枝葉叢中一團白影落地,那人目如朗星,神采飛揚,雙臂抱著一柄劍,笑吟吟地走過來。
高飛識得此人是易誌剛的師兄苗若,上回救過自己一命,冷冷說道:“苗大俠,有何吩咐?”他倒並不對苗若存有憎意,隻是當時心中氣苦,又見人人武功都比自己高出很多,忌怒交迸,對他也就有些嫌隙。苗若笑道:“高兄,小弟正是來找你的。”高飛一怔,說道:“我差點忘了,還欠著苗大哥一條命哩。”苗若一張臉上始終是溫和含笑,說道:“這是哪裏的話,高兄義救弱女奮不顧身,讓兄弟好生欽佩。又聞知高飛為了搭救吳、陸二俠,懸身與群魔周旋,雖知高兄智勇雙全,脫身不難,但兄弟想這等好事功勞豈能讓高兄獨自搶了,就追隨而來,賴著臉皮妄想分一杯羹,也好在天下人麵前說說,在師父老人家膝下誇誇。”高飛心裏開了花:“這人挺識趣的,言語中處處替人家設想,明明是為了相救我,卻還要客客氣氣地給我戴一頂高帽,倒是大可結交。”說道:“多謝苗兄相救之恩。”當下釋嫌,下了馬來。
苗若說道:“高兄這是到哪兒去?”高飛道:“兄弟浪跡江湖,天下為家,走到哪裏算哪裏,不知吳大哥傷勢怎樣?”苗若說道:“高兄不用掛心,我師叔渾厚內力助吳兄療傷,當會無礙。前麵有個小鎮,不如吃杯水酒去。”高飛說道:“甚好。”
苗若“呼哨”一聲,林中“的篤的篤”跑出一匹青驄馬,雖不如高飛白馬之矯健,卻也是驃肥體壯,四肢高長。兩人緩轡閑走,苗若問起別來之事。高飛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就把所遇到的巧遇奇事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地說了個遍,當說到峭崖飛女時,臉上不禁一紅。苗若嘖嘖稱奇不已,說道:這真正是百年難遇的奇事。
高飛甚是得意,正要把承影劍取出來炫耀一番,卻聽見蹄聲促響,回頭看時,見三匹紅馬飛奔而來,馬上是三個龍精虎威的漢子。那三人拍馬吆喝,驟雨般急馳而過。苗若說道:“是鄂中三英。火急火燎的,會有什麼要緊事要做?”高飛不知“鄂中三英”是何許人也,向苗若請教。苗若說道:“這三人是武當派的俗家弟子,據說於武當絕藝虎爪手都有不凡的造詣。”
後麵塵灰靄靄揚空。苗若手搭涼蓬看去,說道:“又有人來了,氣派不小啊!”高飛說道:“定是那班道士。”苗若問道:“哪路道士?”高飛搖搖頭說道:“路上碰到的,倒不知是哪路毛神。”
苗若說道:“如今是天下初現太平之日,卻是武林多事之秋。我倆上那山坡去,瞧瞧端倪如何?”高飛性之所喜,當然沒口子答應。兩人策馬上了坡頂,掩映在草叢中窺看。黃塵飆揚,那群人來得好快,隻片刻之間,已來到坡下路上,大袖飄揚,結隊而行,同步同進,區區十來人,卻也甚見威勢。苗若說道:“許祝揚老前輩也出馬了,昆侖派的陣勢可真不小哇。”高飛奇道:“昆侖派?遠在萬裏西域,到這僻壤之地趁什麼熱鬧?”苗若笑道:“韃子新逐,朱遠璋建都應天府,做上了皇帝老子,眼看著天下即將一統,誰不想乘此大好時機討些名氣聲威,宏揚本門!十幾年前昆侖派被韃子‘四海堂’打得一敗塗地,可說丟盡了臉。憋著一口氣,臥薪嚐膽,看來來誌不小啊。他是武林前輩高人,我這般去廝見大是不恭,高兄,不如我二人悠著點走。”取出囊中的幹糧,兩人分吃了。
一路二人笑談武林秩事趣聞天下大事,苗若為人謙和詼諧,與高飛甚是相得。高飛感慨說道:“苗兄,小弟孤身天涯,脾氣不好,向來少有朋友,今日與兄一席話,當真是如飲醇醪,勝飲甘露。”苗若笑道:“如若瞧得起兄弟,我二人結為兄弟如何?”高飛正是此意,於是與苗若在大道上撮土為香,拜了八拜,結為金蘭。二人俱是灑脫之人,隻重情義,一切就簡,草草而行。高飛仰首展眉,心情暢快已極。
高、苗二人義結金蘭之好,談笑無忌,渾忘了時間。驀然抬首已是烏雲四合,天色昏暗下來,又下起零星的小雨。高飛忽然笑道:“哈,‘鄂中三英’腳程好快呀,風風火火地一竄而過,到這當兒還在這裏。”手指著路旁吃草的三匹棗紅馬,正是鄂中三英所騎之馬。苗若神色凝重,眉頭緊蹙,說道:“賢弟,我們進林中去看看。”
兩人飛身下馬,竄進林中,左拐右抹,約走了百餘步,見到“鄂中三英”並排趴在地上,身旁鮮血淋漓,凝結成痂,手指屈曲,成虎爪之勢。苗若檢勢傷口,見三人都是透頸洞穿而死,傷口又細又薄。苗若暗暗吃驚,說道:“這凶手好快的劍。瞧這三人的姿勢,顯是隻看見凶手身影,卻來不及如何招架,幾乎同時受劍斃命。”
苗若見地上腳印雜遝,料想被昆侖派的人發現了,自不會袖手不理。兩人循著腳印而去,疾行了一段路,突聽得一人說道:“電劍,你在中原武林作威作福,殘害武林同道,貧道身在西域,一時無暇管及。這真是揀日不如撞日,今日湊巧讓老道碰到了,我昆侖派揚眉吐氣的日子就是你的死期。”這聲音正是許祝揚所發。高、苗二人奔近幾步,隱身樹後窺看,見一塊空曠的平地,許祝揚等十七個道士圍成了一圈,中間凝立著一人,那人頭戴鬥笠,身披蓑衣,手中握著一把長劍。兩人均想:“這人便是江湖中人聞之色變的四大殺手之一‘電劍’!”那人的鬥笠遮得低低的,看不清如何麵目。
隻聽那人冷冷說道:“我電劍久聞昆侖劍法頗有獨得之秘,冠絕當世。但總想耳聞不如一見,今日有此良緣,當真幸何如之。”聲音一字一頓,緩緩而說,高飛聽在耳中,隻覺老大不舒服,心中襲上一股莫名的慌懼。這聲音透著莫大神秘詭譎,像從很遠的地方風送過來,飄飄蕩蕩,隱隱約約,驀然間刺入耳鼓,但人卻在近側。
高飛見那些道士挺劍相向,臉色端肅,全然沒有喜怒哀樂表情。又把眼光轉向電劍,見他全身上下始終沒動一下,好像是泥塑的雕像,鬥然間,他手中的那一把劍,無聲無息地長出劍鞘,不是用手撥劍,也不是手臂攔劍出鞘似自生自長地出來一般。劍也成了活物。再轉頭看苗若時,見他手按劍柄,右腿向前曲著,臉上也是全無表情。
天穹中雨像霰霧一般飄飄灑灑地落下,打得樹葉沙沙地響,可這是無極的寂靜。高飛透過雨聲聽到幾個內力稍弱的道士似有似無,似斷似無的呼吸聲,證明著這裏有活物,而且還不少。
一陣風疾吹過來,卷來一陣急雨。沒人再說一句話,人人都成了廟中的泥佛,連睫毛也不眨一下,眼珠子也不轉一圈,良久,良久,那把又細又薄的還在慢慢地,寂無聲息地向外延伸。
突然,樹叢中一隻烏鴉撲喇喇飛向天空。正這時,一個道士受不了這沉重窒人的壓力,像鎮魘了一般,揮舞著劍跳進圈中,斬向電劍。高飛隻見星光一閃,電劍手掣長劍,劍尖斜下指地,人還是木然佇立著。那道士吃醉了酒一般,身子搖搖晃晃,忽然,頸項鮮血激射出來,身子擺晃一下仰天倒下。
倏地,電劍身子晃向許祝揚,在驚噫聲中,身形一轉,劍已刺中了身側一個道士的咽喉,高飛渾沒看見這一劍是怎樣出的,也不及想,因為另一人也已中劍。電劍的身影如星丸跳躍,快捷無倫,滴溜溜轉了個圈子,又一閃到了中間,收劍還鞘。高飛沒有看出什麼蹊蹺,卻見那十五個道士割麥般倒了下去。
高飛背脊涼氣往上直衝,手心攥出了冷汗。這邊高飛驚懼不已,可那邊廂許祝揚更為惶恐,神色間依然木然,眼神中卻閃出怯意驚色。許祝揚數十年修為,劍術精妙,長劍一抖,“嗤”的一劍刺出,一招“蛇吐白信”,力貫於手臂,注於劍尖。
電劍先聲奪人,身子向前一挺,許祝揚立改守勢。電劍踏步過去,“刷刷刷”三劍。許祝揚閃開一劍,劍蕩開一劍,卻躲不開第三劍,左臂中劍,好在他身手極快,臨危命緊,猛地躍開,腳下虛空不定,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劍傷卻是甚輕。
高飛心想:“這人原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見危心怯,方寸大亂矣。”但想想方才那三劍若是衝著自己來,那是一劍也擋不住。卻見苗若,彈躍而出,袂帶飄飄,腳下淩空虛步,長劍劃空淩空下擊。電劍見機甚快,旋轉盤空,兩人在空中叮叮當當珠連價響,一條灰影飛旋而出,直腿立地,一條白影飄飄滑空後移,右腳尖一點,消去勁勢,悠然著地。
高飛站起身來,雨水汗水浸透了他全身,取下承影劍在手。
電劍說道:“好劍法!閣下是誰?這是哪門子劍法?”高飛心想:“這家夥武功精湛,見識卻極為淺陋,太行派的‘七星劍法’在武林中誰人不知,哪人不曉?”
苗若不答,知他的劍法暴起暴進,猝不及防,是以全神戒備,不敢搭腔。驀地,電劍身子一動,機簧般彈了出去,疾如閃電,快若流星,長劍幻成一團銀光,縱橫無方。苗若凝身立定,長劍撥動抖顫,出劍甚短,劍法綿密悠長,封守嚴謹,以慢敵快,以靜製動。
高飛直看得頭暈眼眩,如此快的劍法當真聞所未聞,想不及至,心中忐忑不安,著實替苗若撚了一把汗,心想:“這劍若想我招呼,我哪裏擋得住一招半式!”不禁栗栗自畏,斜睨間不見了許祝揚,心想這人人品鄙陋,全沒人樣。有心想助苗若一臂之力,卻無力插足。
電劍身形如脫弦之箭,飛空流星,倏來倏往,滿場人影,便如無數隻灰蝶翩翩振翅圍住了苗若。那又細又薄的長劍或似金蛇行空,電光長曳,倏忽間潛蹤隱跡,寂然無影,端的迅捷流幻無已。
頃刻間,兩人酣戰了百餘合。高飛見往往電劍迅速無倫地攻出三、四劍,苗若難以回得上一、二劍,竟也能強自抵擋得住如許多招,暗暗納罕,心念電轉,想起了懷中那本《神盾劍法》。
倏地,苗若使一招“七星聯袂”,青芒閃爍,綿綿而上,端的精妙無斯,高飛則要出口叫“好”,卻見電劍身子斜飛,一縷輕煙般從苗若身側掠空而過。高飛“啊”的一聲,見到了苗若左肩中劍,白衫上滲出殷紅的鮮血。
大雨普天漫地地蓋下,“嘩嘩喇喇”大作。夜空中鋪了一層雨霧。高飛猱身而進,破開雨霧,“錚叮”聲中,星光吐出,如矢應機,陡然而長電飛斜刺,擊中電劍。
電劍乍見高飛手中的怪兵器,一愣怔間,不及閃開,他見機甚快,立時後躍,隱入雨幕。
兩人劫後餘生,心有餘悸,神思不寧,雨中佇立良久,呆呆不語。
苗若突然一笑,說道:“兄弟,虧你,虧你。你適才使的那把承影劍當真奇特,怎地會生出劍刃?”高飛說道:“真是僥幸,大哥請看。”把劍遞給了苗若。
苗若接過承影劍觀看,道聲:“好劍!”卻見許祝楊拂開樹枝,一身落魄,滿臉堆笑地走來。高飛哼的一聲,昂然不理,心說:“好個涼薄之人,死了這麼多徒子徒侄,虧還笑得出來。”苗若卻是躬身一揖,說道:“適才沒來得及相助,致使前輩門下弟子命喪非命,還望原宥。”許祝揚說道:“這沒什麼,好說,好說。”
高飛說道:“大哥,你看這劍……”忽被一道勁力推得踉蹌跌開丈外,卻聽苗若喝叱道:“好惡賊!”
高飛展目看時,卻見苗若和許祝揚鬥成一團,方知是苗若救了自己,心中怒火噴發:“這惡賊棄敵逃跑於先恩將仇報於後,當真全沒廉恥,狼心狗肺。”
許祝揚忽施偷襲,乘勢得利,躥上縱進,身手矯健,出手當真狠辣。他抵敵電劍時,畏畏縮縮,戰戰兢兢,膿包一個,此時出劍如虹,招數精妙,卻成了另一派風範。苗若雖武功決不輸於他,但毫無防備,失了先機,又受了傷,左支右絀,遮攔擋架。
苗若步履飄忽後移,劍刃微斜,搭在敵劍劍麵上,向前展身舒臂疾一推送,立時挪步後退。許祝揚出劍略緩了緩,長劍疾送,連綿而上,被苗若故伎重施,攻勢頓時緩了下來。苗若乘隙反撲,揮灑自如,隻聽叮嚀一聲,把許祝揚的劍劈成兩截。許祝揚斷劍疾送而出,轉身便跑,一溜煙地消失在雨幕中。
高飛拔腿欲追,卻被苗若伸手攔住,說道:“兄弟,算了,這種小人殺不盡殺。”高飛戟指破口大罵,氣咻咻地喘氣。苗若歎道:“昆侖派名揚江湖,竟有這等卑鄙齷齪之輩,實是其派之不幸。”又道:“這雨下得老大,愚兄記得有一處有座小廟,咱哥倆避雨去。”說完朗聲一笑。
兩人鑽出林子,騎馬疾馳一陣,來到一個破敗不堪的土地廟。高飛拉下窗欞,好不容易然起了火,烘烤濕衣。苗若包紮好傷口,適才他見機甚快,及時避開,所以受傷甚輕,把弄著承影劍,說道:“真是把絕世好劍。”
高飛拍手笑道:“當真鋒利,斬斷了那個無恥之尤的凶器。”苗若卻道:“鋒利倒還是末技,你看這劍的柔韌,舒適,質量,到了無不如意的境界,當真是‘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就太短’。取下自己的佩劍交給高飛。兄弟,你握緊著我這柄劍。”高飛依言把劍柄攥得緊緊的,臉上卻露詫異之色,不知這位又兄有何所為。
苗若微微淺笑,駢食中二指,彈在劍麵上。高飛隻覺一道勁力從劍上傳來,力疾勁強,全身如雷擊般一震,虎口劇痛火熱,手臂酸麻,手中的劍不由己控地“當啷”一聲掉到地下。高飛甚是佩服,說道:“大哥,好厲害的指力。”苗若搖搖頭,又把承影劍遞給高飛,如法炮製,彈指在劍麵上,高飛手中也是一震,隻是這道勁力遠不及第一次,承影劍也牢牢握在手中。苗若笑道:“怎樣?”高飛喜不自禁,說道:“這劍竟卸去了你一小半的勁力!”苗若笑道:“正是。”
苗若眸子凝視著殷紅的火舌,說道:“此劍著實助了我一臂之力。那姓許的固是無恥陰毒之徒,但世事難測,人心險惡,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枉負了恩師淳淳教誨,也見到了他目光中並無善意,竟絲毫不加防備,忒也粗心大意了。”高飛說道:“鬼蜮伎倆,實是令了防不勝防。方才若不是大哥推了一把,我隻怕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呼乎哀哉了。到了閻羅殿,閻王還會這樣說,兀那小子,常言道:寧可在世上跌打滾摸,也不願進這鬼門關。你小子倒好,眉宇舒展,福壽正長,卻不招自來,真咄咄怪事,汰,從實招來,你那葫蘆裏埋得什麼藥,是不是想訛本王的冥錢?我自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隻好說道,大王,冤呀,小人正和我大哥聊得興頭,突然見到銀光一閃,就被黑白無常勾魂束勾了來,這閻王殿陰森森的,小人實不想多待一刻,望大王高抬貴手,放我回陽間吧,小人感激不盡。閻王拍喝道:汰,兀那小子,閻羅殿豈是你來去自由的地方,牛頭馬麵何在,油煎火烤伺候。大哥,兄弟這不是冤嗎?”
苗若哈哈笑道:“甚是,甚是。兄弟,你可知道我抵擋那姓許的時使用招術的關竅嗎?”高飛凝一凝神,說道:“大哥方才連續用了同樣的招數,是守非攻,是退非進,卻能反敗為勝,扭轉乾坤,小弟不明其中深意。”苗若舒臂送拳,輕輕擊在高飛胸口,說道:“兄弟,我若這般重重擊你一拳,你會迎身而上,受了這一拳,還是先退一步,運勁反彈?”高飛答道:“大哥的重擊,小弟可承受不了,我自會擇後一種而用之。”苗若說道:“正是,兄弟這門功夫是我恩師所創的‘七星運勢功’,旨在消人力道,緩人功勢,以守為攻,從容尋機。這功夫一招是用,二招也是用,千招,萬招同樣也用,主在內勁運用,而不是招數。電劍劍術之快捷,當真眼見更勝耳聞,名不虛傳。兄弟,你我二人同時使劍,能及得上他一半快嗎?更何況他的劍術並不在眩人耳目,劍劍實用,迅雷不及掩耳。我若不是潛用‘七星運勢攻’,走不上十招,早就敗在其手上了,隻怕現在已身首異處。仰賴恩師所傳,我和電劍走上了百餘招,也怪我不能很好領會恩師傳授,武功之妙詣,急功近利,心焦毛躁,舍珠玉而取米粒,竟去棄守為攻,給敵有機可乘。”
高飛咀嚼著苗若的話,又一次念轉到懷中的《神盾劍法》,火光熊熊,燒焦了衣衫一角,也沒覺察到。
忽然,苗若繃緊了那張平時淡和含笑的臉龐,神色間流露淒然悲愁之色,劍眉微蹙含著憂意,說道:“兄弟,你可聽聞過‘神龍星宿’這個大號?”高飛瞧著義兄苗若的神情,微微一怔,慨然道:“當然知道,早聽說這人是韃子的鷹犬,四海堂中的屠夫,助紂為虐,為虎作倀,歹事做絕,可是臭名昭著的。他的‘大姓高名’倒好聽,叫什麼萬師良。”
苗若黯然長歎一聲,說道:“正是,說來真是慚愧,這人便是太行派的敗類,曾是我的太師叔。”高飛“啊”的一聲,滾到喉嚨的一句話硬咽了回去。
苗若憤然說道:“這廝利欲薰心,寡廉鮮恥,名門正派甘為韃子走狗,做絕了喪盡天良的事。”高飛說道:“聽說這人至今還招搖在世,貴派何除此逆徒梟獍?”苗若搖搖頭說道:“敝派無日不想寢其之皮,啖其之肉,向天下有一個交代,滌洗本門的莫大恥辱。隻是此人武藝精強,為人智計狡詐,敝門中又有不少無恥之徒為其追從,急切中不能拔之,致使養虎遺患,囂張至今。”高飛說道:“小弟雖武藝低微,願助一臂之力。”
苗若定了定神,說道:“大哥這可先謝過了。此人狼子野心,陰險毒辣,十三年前敝派險些有滅門之災。那時,敝派中除了太師父,誰也不是他的對手。唉,可惜的是太師父無疾而終,駕鶴仙逝了。太師父去後,把衣缽傳給師父,師父當時劍術雖高,可終限於內力,尚還不是那廝的對手。”高飛說道:“這可危險得緊,此人武功既高,又有四海堂相助,勢力也強盛。”
苗若撥了撥火,火勢增旺發出“劈卟劈卟”的爆裂聲,說道:“正是,那時兄弟初蒙恩師收錄,實還是個總角童子。記的那段時間敝派上下栗栗自危,一夕數驚,前山後山嚴加戒備,人人繃著一張臉孔。你不知道,那廝深得我派七星劍法妙詣,出劍隱含風雷巨變,威力奇大,擋者披靡,除了駕鶴的太師父能勝過他一招半式,誰還是他的對手。”
高飛心道:“那時我爹尚在人世,如若助太行派一臂之力,憑他淩厲無儔的奔雷劍法,定可勝過那個萬什麼師良的。”
隻聽苗若讀道:“正巧,那些日子恩師閉門潛修,敝派上下人心惶惶,議論紛紛,還有人說我恩師這是膽怯心虛,明修找道,暗渡陳倉,私下裏要暗自遁走,棄太行派興衰於不顧。忽一日,師父功滿出關,把我派上下人等召集到‘劍氣堂’中,當眾與俞師叔演示了一套劍術。”高飛說道:“莫非便是‘七星運勢功’?”
苗若喜道:“兄弟你好聰明,一猜便中。可是當時大家並不以為然,我限於年紀也不太了然,都想這軟綿綿,單單調調,畏畏縮縮,並沒有設阱伏坑、暗潛機關的劍法怎能勝得過那廝淩厲無倫,威力巨大的七星劍法。更有一班性情頑劣的弟子在場下噓聲一片。這也難怪,我派劍術素以大開大闔,剛猛淩厲名聞天下,這“七星運勁功”綿柔粘稠,退縮逸後,鬥然間又怎樣轉得過這許多的彎彎繞繞。劉太師叔更是公然指摘師父大謬不孝,相悖於七星劍法的精要,違背了我太師父的意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