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上兩騎馳奔,風馳電掣,卷起滾滾黃塵。馬上兩人,一人三十來歲,濃眉大眼,五短身材,是個精幹利落的漢子;另一人正當妙齡,杏眼桃腮,容貌俊俏,身穿紅衣紅裙,腰佩寶刀,在馬上英姿煥發。正是春光爛漫之際,一路山色蒼翠,花香醉人,姑娘心情大開,口吐珠玉,唱起山歌。那歌聲回腸蕩氣,宛轉動聽,隨伴漢子隻覺周身毛孔頓時舒展,暢快無比。
那漢子笑道:“師妹,看不出你平時潑潑辣辣的,唱的歌還真不含糊,快趕上山中的黃鶯了。”
那姑娘嘻嘻一笑,說道:“歌唱得好有什麼用,又及不上你的武功。江湖上一提到‘吳峰’二字,誰不翹起拇指,說聲:是條好漢子!”
吳峰莞爾一笑,說道:“又孩子話了不是,這唱歌與武功怎能混為等同,再說了這大號‘陸靜’不也在江南家喻戶曉嘛!”
陸靜黑眼珠子瞪了他一下,道:“千萬別再說這羞死人的話了。我知道這隻不過借了我爹的名頭,江湖朋友才會另眼相看,總不及自家爭來的爽快。”
吳峰笑道:“師妹,我在你那個歲數,還及不上你一半的手段呢,還不知足!”
陸靜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說道:“師兄,我有個傻想頭,你說這世上誰的武功最好呢?”
吳峰搖了搖頭,笑道:“這個,唔……說不上來。少林,武當是武林的泰山北鬥,武學博大精深,自是不乏高手。然他們都是出家人,龍潛淵底,有的藉藉無名,卻有驚人的技藝。師妹,咱們雖在江南有些名頭,卻不可把天下英雄小瞧了,草澤隱傑,閭巷奇英,可謂十步之內必要芳草。依我淺見,太行派掌門俞仁風,是劍術中的佼佼者,劍術名家,矯矯不群;以掌力而論,師父當然是頂尖的。但要說到劍掌無雙,就數是師父的義兄葉雷振了。”
陸靜道:“葉叔叔?”
吳峰說道:“看過後山那根大樹樁了?”
陸靜拍手說道:“我知道,那是葉叔叔劈的,葉叔叔好大的力氣!可惜了我那時還小,隻知道看小貓小狗打架,錯過了這難逢的機遇。”
吳峰抬頭仰望天空,悠悠舒緩地說道:“那樹樁原是棵大樹,龐大挺拔,直刺雲天。記得那一天葉前輩和師父大醉一場,英雄豪氣怒發,攜手闊步來到山後那大樹下,葉大俠大喝一聲,宛似晴天一個焦雷霹靂,揮掌向拱木大樹擊去。當時我隻聽‘刷喇’聲響,就像鋒利無比的刀斧劈砍一樣的聲音,那樹就轟然倒下。”
陸靜呆呆悠然神住,良久,歎了口氣,已是黯然神傷,說道:“葉叔叔一代大俠,仁義蓋天,想不到會被奸人所害,血賤滿門,真是老天瞎了眼,好人竟沒有好報。”
吳峰正色說道:“葉大俠夫婦浪跡江湖,行俠仗義,懲惡鋤暴,助弱濟困。膝下雖有一兒一女,卻難得團聚,一家融融泄泄,飽享天倫之樂。俗話有雲,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其實不然。業報輪回,也殊不可信。我輩學武,所為何來,歸根到底,是為了弘揚正氣,貶抑邪惡,一人之力畢竟是小的,正好像泥鰍掀不起大浪一般,但對千千萬萬的人來說,就不言而喻了。做一於件好事,人人都會,關鍵是在肯不肯做的問題。所以我輩行俠主在‘倡導’,正所謂,振臂一揮,景行行之,天下好漢群起。”
陸靜凜然,說道:“正是。”
吳峰接著道:“舉大義而舍小利,這你我都是問心無愧的。可是好人行善而受屈,惡人行凶而逞誌,善有惡報,惡有善報,就殊為不公了。如此下去,惡揚善抑,顛倒好壞是非,隻怕好人會越來越少,惡人反而會越來越多,這又會成為怎樣的世界呢?葉家為善,天下共譽,如此良善之家卻遭不惻之禍,又有多少英俠豪傑為葉家伸張正義了呢。師父這八年來奔波勞碌,曆經艱險,追查元凶,固是為了顧念兄弟之義,手足之情,但說到根底也是為了抑惡揚善,伸張正義。”
陸靜咀嚼著吳師兄的話,說道:“我此刻方知曉爹爹的苦心。”
掠過路上悠閑緩走的三騎。
隻聽後麵有人說道:“大師兄,你看像師妹嗎?”
另一人說:“眉目間倒也有幾分相像,可哪及得上師妹一分漂亮。”
那人道:“那自是!師妹是那沉魚落燕,是那閉月羞花,就是月中嫦娥見了也要掩麵逃到廣寒宮裏閉羞,她呀給師妹提繡花鞋也不配。”
第二人說道:“說得好,你小子嘴皮子越發伶俐了,回頭賞你三招絕招。其實這小娘皮也算得上是個美女,不該我們曾經滄海難為水,平日裏見師妹多了,一比之下,此女可不成了野草瓦鑠了,這就是那人比人氣死人。”
陸靜聽他們語氣輕薄,微微有氣,但她正沉浸在吳峰的一番宏論中,再則要事在身,也不加理會,若換作平日,早已刀劍相加,訓誡一番方休。
八蹄翻騰,馳了半日,前麵酒望子高高挑出,那店被數百株杏樹籠住了看不清楚。
陸靜說道:“好個地方,師兄,填飽了肚子再走?“
吳峰道:“正好。這兵荒馬亂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到處都是殘檁瓦礫的,要找個酒肆店鋪也不容易。”
說話間來到飯店。說是飯店,隻是幾個草棚搭就,放著幾張破舊的桌椅,甚是簡陋。裏麵隻一個客人,身穿破破爛爛一身衣衫,腰間別著一柄劍,劍鞘已磨禿得不成樣子,背上包袱並沒卸下,正啃著幾個饅頭。
兩人要了一壺酒,幾個饅頭,幾碟小菜,吃了起來。小店陋小,陸靜眼角掃到那人身上,見他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睛如點漆,透出一股剛毅聰慧之色。
其間和風徐徐,暢氣迎人。小店周圍杏花盛開,千枝萬朵,如紅霞團團。樹叢中鳥聲間間關關,宛轉和唱,一片寧謐氣氛。
忽聽蹄聲得得,陸靜抬頭看時,正是路上遇到的三人。那三人縱身下馬,把馬係在一株子孫槐幹上,向店中走來。前頭一人二十來歲,麵如冠玉,唇若塗脂,裘袍緩帶,手持折扇,神態瀟灑。另二人緊身衣褲,腰勒長劍,長相威猛。
那公子哥兒前腳剛跨過大棚簷下,臉上便露上一副笑容,折扇一合,抱拳說道:“在下周克捷,這兩位是我師弟。”指向唇上濃密胡須的漢子:“吳天琛,”指向白淨麵皮的漢子:“姚琨。冒昧一句,請問二位怎樣稱呼?”話對著吳峰說,眼角卻掃視著陸靜,嘴角含笑,神態古怪。
吳峰正要起身回話,卻聽見陸靜哼的一聲,冷冷說道:“賤名不足為外人道也,閣下無需多問。”說完,舉杯一飲而盡。吳峰也就又落到凳上。
周克捷嘴角一笑,說道:“好辣的嘴!店家,上酒,古人有雲:‘酒為色媒,色為酒媒’,今日區區也要做回中聖人。”擇了陸靜對麵一桌坐下,雙眼直勾勾盯著陸靜,上看下瞄,又傾身睃向桌下,甚是輕佻無禮。
陸靜直氣得七竅生煙,一張俏臉漲得通紅,便要發作。
吳峰伸手攔住,剛才見周克捷身法輕逸,顯是武功不弱,決不在自己之下,自己要事在身,實不宜多樹強敵,結上無謂的冤家,對周克捷說道:“朋友,請自重。”
那周克捷打個哈哈說道:“我自看我的,與你何幹。你媳婦長得挺可人意,就不許人家看上一眼,何況她未必會成為你的媳婦。”
陸靜在一方呼風喚雨,打抱不平,每次都是占上風的,何時吃過這等羞辱輕薄,嗔目叱道:“下流胚子,看招!”手一揚,筷箸激射而出。吳峰相阻不及,叫聲“啊呀”。
卻見周克捷抄起折扇,“呼喇”打開,向上一托,那筷子穩穩滯留在扇麵上。他“哈哈”一笑,取下筷箸,放在口中吮吸,說道:“好香呀,脂粉芳香,助我豪興,入肚三百杯。”
吳天琛和姚琨直笑得彎腰控背,姚琨咳嗽連連,說道:“人不是常說酒中含毒,色上藏刀,這醇酒婦人皆害人,大師兄可要在意,這是師弟的金玉良言!”
周克捷折扇輕打在姚琨的腦門,說道:“姚師弟此話差矣,榴裙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雖死亦得其所,何況現在還未死呢!得快活時且快活,你說是啵,大姐!哈哈,哈哈!”
吳峰初時見他折扇接“鏢”,暗讚:“好俊身手!”又見他如此作派,不禁氣衝牛鬥。
陸靜早已氣不可遏,拍案而起,抽出腰中雙刀,晃啷啷響動,怒道:“接招吧,刀劍下見真章。”
周克捷據案而坐,並不起身,搖晃著扇子,一副山清水秀圖赫然在眼,悠然自得地說道:“紅袖舞刀,越發添酒助興,我為姑娘浮一大白。”左手中指微動,陸靜飲酒之杯倏地跳起,折扇一扇,那酒杯在空中劃了個弧形,輕輕落在周克捷左手中,竟無一滴濺出,如變戲法。周克捷一飲而盡嗒嗒有味。
吳峰悚然動容:“好巧妙一指虛空點物,好純厚的內力。此人武功深不可測。”他是個精細人,自知此人懷有不測武功,己所不敵,籌思脫身之計。
陸靜一愣,但出手並不緩下,腳點桌緣,抄掠過去,左手刀扶身,右手刀背點向周克捷暝穴。周克捷悠然坐立不動,竟不理會。可煞是作怪,這一刀準頭極準,卻隻擦其衣袖而過。陸靜順勢在空中一個轉折,裙子飛揚,一團紅雲降地。
周克捷拍手嘻笑道:“好好好!當真是‘翩若驚鴻,宛若遊龍’,間不容發,勝過趙飛燕金盤旋舞多矣。不妨再耍個看看,侍候爺開心。”姚錕笑道:“瞧,這小妮子見師兄長得俊,生了情意,手軟了。師兄你也不謝人家留了情。”
吳峰眉手一跳,甚是吃驚,暗忖:“陸師妹認穴之準比我不遑多少,這人衣紋不波,何以會躲過這閃電一擊。”定睛詳察之下,見周克捷座下凳子移了寸許。這般舉重若輕,精妙細微,好整以暇的身法實讓吳峰震驚非小。
陸靜也暗地裏抽了口冷氣,但她全然一股潑辣性格,明知對方武功極為了得,卻悍然不懼,雙刀齊齊斜切,淩厲快捷。周克捷漫不經心,一合折扇,右手探出,撥動扇柄,“當當”兩聲,敲在刀背上,撥開雙刀。那扇骨是用精鐵打就。
陸靜嬌叱一聲,施展開陸家刀法,運刀如風,剁削劈切,點打鉤刺,忽快忽慢,忽強忽弱,刀法靈動。
周克捷臂不離凳,隻是撥動扇子,揮灑自如,“叮叮當當”珠聯價響,盡擋雙刀淩厲攻勢,一邊還兩個師弟說說笑笑,渾不在意。那扇的扇骨用鐵打就,扇麵非紙非帛,不知用什麼質料做成,柔韌無比。
倏地,他扇子往刀麵一搭,向回一拉,一帶。陸靜控己不住,向前顛撲過去,眼見就要撞到周克捷懷裏,驀地,陸靜她如彈簧般疾彈了回去。正是吳峰手搭陸靜的肩頭,拉扯回去,使她免受羞辱。
周克捷眼瞅著滿懷塞香,好事已成,卻被吳峰壞了大事,如何不惱,折扇點出,身子隨之拔起。吳峰搶進一步,手抓折扇,徑來相奪。周克捷叫道:“好‘陸家’空手奪白刀功夫。”左手掌緣斜切脅下。吳峰收手回掌,兩力相交,對方掌力如浪似潮般推擁過來,胸口頓時為之一窒,騰騰騰退後三步,雙臂酸軟,氣再翻凶,難受異常。
吳峰暗想:“這人是誰?這等身手,武林之中可沒聽過這號人物。”
卻聽得吳天琛和姚琨齊聲驚叫道:“江南陸家!”似是尋到了無價之寶,甚是喜悅。
周克捷內息一蕩,也知吳峰身手不凡,淡淡說道:“正是,今日正好領教江南陸家的精妙神功。”
吳天琛拔劍在手,挺身欲上。姚琨伸手攔住,笑道:“何必性急,大師兄一人綽綽有餘,小菜一碟,我們何必礙手礙腳。做師弟的應該呐喊助威,以張聲勢。”
吳峰聽他們口氣,似是與陸家有仇,必除之而甘心,心想:“此人年紀與我相若,可是武藝之高,儕輩之中實屬罕有。師父武功當勝他一籌,但瞧他們的陣勢,背後必有更了不起的人物。師父這冤家結大了,敵在暗而我在明,凶險莫測。”抱拳說道:“朋友,江南陸家與閣下無冤無仇……”
周克捷折扇敲著手背,說道:“這世上的恩恩怨怨千纏百繞,盤根錯節,難說得很。瞧著挺可人意的陸家妹子的麵子,公子爺讓你三招。”
吳峰淡淡說道:“江南陸家至死不辱。”
陸靜說道:“師兄說得正是。”
周克捷冷笑一聲道:“好,這三招也免了。”折扇圈點,徑自攻去,肆無忌憚。
吳峰抱死求勝,意不回避,折扇“噗”的一聲點在左肩,身子一側,右掌拍出。周克捷身法極快,立時後躍,但肩頭還是中了一掌,一個踉蹌。
周克捷惱羞成怒,說道:“這就是獨冠江南,名譽武林的‘陸家拳法’,我看整個是無賴打法。”一柄折扇忽張忽合忽點忽戳,招法詭異,攻勢迅捷狠辣。吳峰一躍到了外麵平地上,施展開陸家拳法,忽拳忽掌,勢挾勁風,身法飄逸,攻守兼備。
兩人滾滾翻翻半了三十多招,吳峰招數攻也淩厲,守也嚴謹,周克捷一時奈何不了他。
陸靜右手刀虎劈一聲,也搶入戰團,雙刀霍霍,攻多守少。周克捷身法越來越快,招數飄逸多變,穿插自如,以一敵二,大占上風。又二十招過去,周克捷鬥發了性,折扇腰裏一插,出掌如風,力道雄渾,催折杏枝,拂卷杏花。“喀喇”聲中,紅花回舞,落英繽紛,煞是好看。激鬥之中“啪啪”兩聲,吳峰師兄妹同時中掌,跌倒在地,摔得甚是狼狽。
周克捷哈哈大笑,笑聲未畢,隻聽“哧溜”的破空聲響,勢道甚疾。周克捷忙閃身避開,“砰”的一聲,那物事擊中了木柱,深深嵌入進去。他定睛看時,卻是一顆毫不起眼的石子。轉身望石子來襲方向望去,一個衣衫襤褂的少年正騎在自己的座騎上,手裏把弄著石子,再一看,槐樹底下馬匹空空。
那少年朗聲笑道:“喂,你倆還不過來,等著送死嗎?”
吳峰拉著陸靜向自己的座騎跑去。周克捷一掌拍出,叱道:“留下吧!”破空聲響起,隻得避開石子。
那少年雙手齊使,石子連環彈出,呼嘯連連。周克捷躥跳躲避,不禁大怒,舍下吳峰二人,徑自向那少年奔去,一閃之下,腳步向前跨出半丈之遠,其來竟也疾。“嗤嗤嗤嗤”四聲,分向周克捷激過來,他隻得向後側避開。
少年雙手一攤,手上無物,示意石子已無,眼睛一眨意含嘲諷。周克捷直氣得暴跳如雷,喝道:“無禮小子,還我馬來。”邁開大小疾奔過去。少年袖子微動,一顆石子無聲無息飛射出去。周克捷急忙躲閃,左肩還是中了一記,徹骨巨痛。他武藝精湛,隻是一來盛怒之下失了謹慎;二來真道那少年沒了石子;三來這枚石子擲法與前些個迥然不同,才著了道兒。
少年叫道:“哎喲,好痛呀,采花賊,我忘了袖子裏還有一顆,對不住了。”一勤馬韁,掉轉馬頭,一拍馬臀,那馬撒腿便跑。
周克捷輕功佳妙,身法飄逸迅捷,邁開腳步足不點地追了上去,淩空一躍,一掌拍出。那少年反手一掌,“砰”的一聲,他身子前傾,伏在馬鞍上,哼的一聲。周克捷空中翻了兩個跟頭,方落在地上,雙臂微微作痛。他察覺對方內力似是至竭,可掌力猛然湧起,倏然而至,猶如一堵無形的牆,結結實實地把自己堵了回去。本來擬定用掌力把那少年雙臂粘開了,趁勢手把他揪翻在地,竟不奏效。
那少年縱馬飛馳而去,再也追不上了,耳邊留下他爽朗的笑聲,吳峰二人對少年求命之恩甚是感激,見他安然離去,也縱馬走了。
卻說那少年騎馬遠去,眼前草木不住倒飛,耳畔風聲獵獵,才一會兒功夫,已奔出老大一段路,心中甚是歡喜。前在一條小溪擋道,小溪寬而淺,他便擬涉水而過,準知那馬絲毫沒有緩下,長聲嘶鳴,如脫弦之箭,筆直衝出,一躍衝天,掠水而過,到了彼岸,竟是四平八穩,如履平地,並無顛簸之苦。
這番欣喜難以抑製,飛身下馬,見那馬尚在年幼,已是身高腿長,全身毛發白如雪,隻嘴唇和鼻子呈淡紅色,在陽光照射下發出淡淡的光澤,越看越愛,忍不住用手摩挲它的頸項。
牽馬到了水草嫩美之處,係好馬韁,由它擇食而吃,自己一頭倒地休息。蔚藍的天空中幾朵白雲冉冉,蒼穹就像洗滌過一般,潔淨無塵,一碧千裏。天空下綠草如毯,幾珠翠樹和各色野花相雜其間。少年頭枕著雙臂,躺在柔軟似女人頭發的小草上,在溫和的陽光中沐浴。幾隻彩蝶翩躚飛舞,互相追逐,此起彼落。草叢中伏蛩低低鳴幽,宛轉和唱。白馬低頭嚼草。
少年不覺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驀地醒轉,睜開雙目看時,已是日薄西山,倦鳥歸林,到了傍晚時分。又見那白馬正繞著樹根不停地轉圈,踢躂著蹄子,甚是好動。
少年“哈哈”一笑,一躍上馬,解開馬韁,白馬振鬣抖動,歡鳴一聲,撒開蹄子踐草飛馳。一人一馬在晚霞中嬉耍,或與飛鳥比快,或縱身越過溝坎,歡樂無限。正行間,見一隻野免正伏在草叢中,那少年催白馬追趕,兔子受驚,拚命逃跑。白馬奔跑如飛,眼見就要追上,那兔子甚是狡獪,一個側轉跳,從左側開溜。白馬緊追不舍,也是一個急轉,斜倒軀體轉彎飛幹,那少年伏在馬背上,身子幾要碰在地麵,他順手往地下一抓,捉兔在手,舉起勝利品在空中揮蕩,白馬跑得更歡。
少年與白馬認識隻半日,卻一見甚是相得,宛似成了多年的好朋友,親熱無比。騎馬來到溪邊,放開白馬,任由它閑步飲水,自己拾來幹柴,搭起火架。其時日落西山,天色黑暗,四周空曠寂靜。燃起幹柴,篝火熊熊熱浪撲身,溫暖受用。他把兔肉放在火中撥轉烤炙,不久肉香四溢,脂油下滴,令人饞誕欲痛。
又一番烤炙,他估量火候,知道已經烤熟,正要美餐一頓,填飽肚肚子,忽見一隻狗一拐一拐地來。這狗瘦骨伶仃的,毛發稀少,腳卻特別長。它雙眼死死盯著少年手中的兔肉,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口中發出嗚嗚的聲音,甚是哀戚淒婉,催人腸斷。少年心中一動,看了它幾眼,不再理會它,張口便咬,兔肉入口鮮美,滿嘴留香,吃得嘖嘖有味。那條狗晃了晃身子,癱軟在地,套拉著腦袋,喝斜口眼,尾巴微微翹起便垂了下去竟是無力,倒好像天下生靈所有的大苦大悲全集到了它身上一般,一副欲死還活的慘相,哀哀不已。
少年鼻子一酸,手拿著兔肉向前一送,又縮了回來,心想:“我自己餓煞,為什麼要給它吃呢?哪有人好好的盤中餐美味不吃,卻去喂狗。唉,這狗宰了也沒幾斤肉好吃,或許這肉還是臭的。一聞狗肉香,神仙也跳牆,用在它身上無論如何是不妥當的。”
那條狗全身動也不動一下,雙眼中一泓水波,流露出無限淒苦悲痛。
少年心中一陣愀悸,手不禁鬆開,兔肉掉在地下。那條狗“呼喇”起身,撲了過去,一口叼住兔肉,甩身往外走開,動作之捷快堪比星丸跳躍。那狗爪撕口咬,大快朵頤起來,不時便吃個淨光。飽了肚子,對著天上一亨月鉤“汪汪”叫了幾聲,似是十分暢快,倏地飛跑,其速度不下於白馬,片刻消失在黑幕裏,哪裏是隻瘸狗,少年一呆,雙眼茫然,如癡如醉,似中夢魘,腦子飛轉:“我為什麼要給它?為什麼?為什麼?”隻覺當時情狀實是無法抗拒,任誰是惡是善,都會動惻隱之心,憐憫於它。他饑火中燒,“噗”的一聲,啞然失笑。
少年隻得采摘野果子充饑,這些果子尚未成熟,味道麻醉,自是沒有兔肉美味,他不怒反倒好笑:“世事當真奇妙,真不知是那狗聰明勝人,還是自己蠢笨到家,若以平日而論,我自是勝過中人的,真有趣,竟栽給了狗子。妹妹知道了定會刮鼻子笑我的。”
靜夜沉沉,寒風嗖嗖,清清冷冷的世界。那少年正想著,忽聽一聲歡鳴,定睛一看,那白馬踏著蹄子,一路小奔過來。他伸手摟住白馬頸項,白馬伸手舔著他的臉頰,手背,宛似交膝縱談的朋友。心中不禁想:“我孤獨寂寞,浪跡天涯,一人蹋踽獨行,走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如今有白馬作,也可少添些憂愁,多些歡樂。今後我隻可以朋友之相待,絕不可以以座下騎論處。”又想:“妹妹要是知道我有這麼好的馬,定會非常羨慕,非常高興,肯定會摟著我的脖子向我要,我自是毫不猶豫地給她,不過首先要板起臉,假裝不肯,氣氣她。她名字中有個‘雪’字,白馬通體雪白,這馬本該是她的。”
突然,他心中陡然湧起一股戾氣:“你妹妹孤苦伶仃,弱質女流,飄泊流浪,無依無靠,不知天涯何處,可能在挨餓受凍,可能正受人欺侮,可能對著月牙思念死去的爹娘,你卻在這裏安然自樂,你對得起可憐的妹妹,死去的爹爹媽媽嗎?”全身一震,鬆開胳膊,跌跌撞撞退開幾步,臉頰扭曲,目露凶光,殺機頓起,“嚓”地抽出寶劍,雙手舉劍,便要一劍劈下。白馬渾不知所以,興興頭頭地湊了過來,伸舌踢腿神態親昵已極。他心中一軟,這一劍便砍不下去,可胸中悲痛積壘,無法抹去,在空中虛劈一劍。這一劍牽動情緒,狂揮亂舞起來,劈樹斬草,在空曠的野地裏狂奔,喉中“嗬嗬”連聲,猶如野獸。白馬茫然不解,不知他為何不坐在自己背上,不緊不緩地跟了上去。
他這一狂奔亂顛就是數裏,直至身疲力竭,腳下一個踉蹌撲倒在地。他手握拳頭使勁捶地,號陶大哭起來,撕心裂肺,哀慟不已。
“哭哭啼啼,是個大姑娘?”後麵有人說道。
少年頓時止哭,嗔道:“呸,你才是老太婆。”回頭看時,空空蕩蕩,隻白馬在自己身側,並不見人。不自禁一個冷顫:“難倒是鬼魅?或者是我聽錯了?”
“我不是老太婆,我不愛哭,哭是娘兒們的玩意。”
少年急忙轉頭,隻見一棵矮小柘樹和幾叢雜草,並無他物,一股冷氣從背脊直冒上來,心想:“邪了,撞到鬼了。”說道:“惡……鬼,小……爺……我可不怕你。”牙齒打戰,說話含混不清。
那聲音說道:“是,我是鬼,是個吊死鬼,你是個哭鼻子的小鬼。”
少年聽得心裏直發毛:“鬼纏身了!我可不能示弱,丟了爹爹媽媽一世英明。”說道:“你這鬼七八糟的家夥,懂什麼大道理。我這是難得一哭,學古人遺風。昔日古人竹林學驢鳴叫,今日我在曠野裏縱情揮淚豪哭,引惡鬼現身。”
那聲音道:“喂,哭鼻子的小鬼,你怕不怕死?”
少年怒道:“我怕死?呸,怕死不跟鬼說話。”
白馬噓溜溜長嘶,少年轉身看去,見馬上正坐著一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家夥,定睛一看,那家夥是有影子的,不是惡鬼。這時看得清晰,見那人是個中年漢子,一雙椒豆眼,一個塌鼻子,頦下兩撇老鼠須,臉皮皺皺巴巴的,身材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