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號那天,天氣晴朗,天上兩三朵白雲有氣無力地搖著,想躲開那噴火的圓球——那東西裂開大嘴,嗬嗬地笑著,臉上的皺痕是稻田裏的裂溝;頸上一個黑圈圈散發出惡臭,那是水泥路上的橡膠圈圈門和路旁、水邊根根直立的空心大黑柱子們的精心傑作;大肚皮上千溝萬壑,黃水白水黑水亂流……突然,一朵淌著冷汗的白雲悄無聲息地靠近了太陽,太陽很快發現了他的自私行為,大手一揮,一下子把這個不聽話的小孫子推出老遠。小孫子委屈地哭了,哭黑了臉,還擠了幾顆眼淚。
“天要下雨啦!你們看,山頭好大塊烏雲!”杜小星忽然說道。
“別妄想了!妄想!懂嗎?”金掌櫃頭也不回,沒好氣地答道。
金掌櫃者,金昌圭是也,e鎮龍潭鎮初級中學校長是也。今天是b縣初中升高中統一考試的前一天,金校長親自掛帥,帶領龍潭的一群未曾騰飛過的小龍孫、龍孫女來到b縣縣城參加統一考試。他們天明趕路,後乘一客車代腳力,豈料這車爬得慢,跳得高,磨到十二點才喘著粗氣癱在縣汽車站。沒法子,到得太遲了,似乎隻有老夫老妻才可以原諒,初識的或逢場作戲的朋友、戀人或情人都不可以。所以到現在為止——十四點三十分——還沒有找到落腳之處。不過幸運的是天色尚早——離天黑還有很長時間,晚上二十一時天依舊通紅滾燙,算不得“黑”。
“不對,校長,明明下雨了嘛,我都接到一滴了。”李麗用手輕拭腮幫的香汗,露出一段潔白的藕臂;不過因為在街上轉了太久,也沾了不少灰塵,破壞了景色的完美。
身為一校之長的掌櫃沒有回答她,倒是旁邊的幾個“中分”男生十分熱情,情願流汗,馬上搶著作答。“麗姐,這是雲妹妹照顧你呀!”“不對!不對!分明是雲哥哥疼惜她嘛!”……
“你幾個舅子吃錯了藥是不是?找你姑奶奶尋開心!”李麗柳眉倒豎,粗魯的回敬道。
“好了!你們幾個安靜點好不好?天這麼熱,這麼嘈雜,你們還有心情鬥嘴?有力氣留到明天考場上去拚吧!在這裏鬥什麼,鬥贏了也考不上中專,更別說一中。真是吃飽了沒事幹!”掌櫃終於回頭看了一眼背後的十幾員鬥嘴的龍虎小將,考試的烏合之眾,目光不由得在深山竹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掌櫃和深山竹算得上是有緣的了,他剛調到龍潭做小學校長時,他老婆是深山竹的啟蒙老師;當他升到初中做校長,深山竹也上初中。深山竹成績很好,不太愛說話,無論自己還是別人的事都是一幅冷漠的樣子,完全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倒像一個入土半截的老頭兒。深山竹算得上掌櫃最得意的弟子了,成績從來是全校第一,參加什麼縣裏的比賽也常常為學校拿獎,是這幾年唯一的一個可以從外麵為學校掙點榮譽的學生。當然,掌櫃也是知道利用人才之人,隻要深山竹不在自己的脖子上拉屎,其他的事情掌櫃從來沒有幹涉過,比如賭博、組織學生和別的鎮的初中混混火拚,甚至他們一群人將附近一個比較有名的流氓揍了之後掌櫃還叫來警察將那流氓帶走。掌櫃最欣賞自己這個弟子的可能是其冷靜的眼光,對什麼事情都保持著旁觀者清的冷靜。比如有次普九突擊檢查,檢查辦的車開到校門的時候掌櫃才知道,眼看就要露餡,掌櫃頓時驚慌失措。正在辦公室和某個老師討論問題的深山竹隨便說了一個主意就解決了問題:把三個年級的學生並在一起上課,就說全是初二的;借口說農忙,學生們分年級輪流放假了。檢查辦的人酒足飯飽之後隨便看了一下坐得滿滿的教室,誇獎了掌櫃普九做得好就揚長而去了。從此,深山竹似乎就成了學校的智囊了,不過他好像隻是出主意,既不特別關心學生的利益,也不太關心老師或者學校的利益,就像是一個沒有融入角色的觀眾,隻是偶爾對劇情怎樣發展更合理一些提點建議。
“深山竹,還有茶嗎?”掌櫃笑著問他的得意弟子。
“金校長,還有一點。不過有些苦。”說著,深山竹就將茶杯遞給了金掌櫃。
掌櫃接過茶,呷了一口,說:“倒真有點苦。嗯,苦中似乎有點甜,嗯,還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清香。是你媽媽製的吧,真是好手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