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晏宇
藍與綠交替之海。
黎明時分,我從睡夢中醒來,感到有風拂過。隔著頭罩我無法感受風的觸感,但肯定有什麼讓我從夢中得知風正吹過身邊。睜開眼睛,我發現自己正躺在一片草叢裏。綠草在風中搖曳,就像無數條手臂晃動在眼前,似乎還能聽到它們傳出幽秘的聲響。我站起身,朝四周望去,驚奇地看見四周都已成為草的海洋。
霎時時心頭湧上一陣恐慌。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甚至還懷疑自己身在夢境。依稀記得那個枕著濤音入睡的夜晚,周圍是一片汪洋大海。我駕著飛行器降落的地方不過是墨藍色波光的一個小點。一覺醒來,海水竟然奇跡般退去,茂盛的草原一直延伸到天邊。滄海桑田,令人一時間竟覺得恍若隔世。即使在漫長的流亡生涯中經曆了形形色色的事故,但這樣的事情卻還是第一次遇上。
定了定神,我從地上爬起來,隨手檢查了身旁飛行器上的記錄,然後吃驚地發現儀器上的儲存數據一片空白,就像當我明白現實之後腦海裏最初的反應。我不知道一般情況下的故障原因是否也適合眼前這台老爺機械。它和身上這套古董似的防護服,都是在當時緊急情況下我所能弄到的最好裝備。
天與地的交界處出現了一線微明,夜的陰影被迅速驅趕。清晨的風吹過草原,草尖陣陣漣漪朝遠處擴散。當初升恒星的光芒從地平線上浮現,我抬起頭,仰望高處的天空。在那高遠的地方呈現出一種恬淡清澈的藍色,這樣的色彩使我的心髒像通電一樣戰栗著,眼中竟然有了淚水。突然間仿佛想起什麼,我立刻抓過通信儀,然而它不祥地沉默著,盡管心裏有種想對全世界說話的衝動,手上卻全無熟悉世界傳來的哪怕一丁點音訊。孤獨,混合著疑惑迅速襲來,我就像遠古傳說裏的水中,被擱淺在了一片荒無人煙,與世隔絕的海岸。天地茫茫,草原橫無際涯。一瞬間仿佛世界完整地呈現在眼前,而天地間唯剩我一人。
這裏是哪一區的行星,而人又在什麼地方呢?
我站起身,在風中舒緩麻木的雙足,然後朝著地平線遠處微微發亮的地方慢慢走去。
這裏是另一片大海,帶著碧綠的潮浪和漣漪。四周散落著突兀的岩石,上麵爬滿草的痕跡。一瞬間我似乎看見,綠色的浪花衝擊、拍打著這些火山錐形狀的石塊,然後迅速凝固在兩側。突然間我產生一種不可抑止的衝動,渴望卸下身上笨重的防護服,讓肌膚真正親近大地和綠草,讓風吹散長久以來淩亂的頭發,而不顧《旅行者手冊》中不知第幾十條的告誡——“切勿隨意碰觸未開發行星上任何具有與以往經驗之中極為相似外表的物體,尤其是動植物,因為那很可能是一種與已有知識完全不同的生命。”
這就是說,綠草也可能有生命。我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在昨夜那次危險的襲擊和迫降事故中搞暈了頭,連忙敲了敲頭盔上離大腦最近的那塊地方。的確,綠草本身就是生命,任何像這樣的東西不可能不是生命。
隻是,它們也有可能並不是草,既非植物也非動物,在大海神秘退潮以後以驚人的速度生長蔓延。它們也許是一群未命名的物質,不同與以往所見過或知曉的任何東西。
就像出發之前哥哥曾經告誡我的那樣。
在上一個路過的城市,我賣掉了身上最後一件珍貴的飾品。想起告別那唯一的寶物總是令我無比的酸楚,內心總是下意識地想要逃避去想起。然而思維一旦麵對現實,又忍不住去回想那樁荒唐的交易。我的心情就在眼前不願麵對的事實和過去無數避免勾起的回憶之間來回搖擺,不知道該向哪一邊投靠,才能減輕內心的痛苦。
那個發夾是很久以前生日的時候,哥哥送給我的。
哥哥,我果然是你那不合格的妹妹。
盡管流落在這個遠隔塵囂的荒涼星球上,我的記憶中卻依然滿是他的身影。我仍然記得他臨別前的麵容,他的眼神。我祈求他能夠逃過這次追捕,回到我們的期許之地,位於星域西側那顆隱秘的小行星,逃亡者的天堂。小時候,哥哥常常帶我去看海。當我們站在海邊,吹拂著從很遠地方而來的風時,他曾經問我:“亞莉,你知道天空的顏色嗎?就跟這海的色澤一樣。”那時我總是笑著揍他,罵他胡說。我的記憶裏,天空一直呈現著淡紫色,是那種柔和得有些透明的紫色,就像我最喜歡的花兒一樣的色澤。但哥哥說這不是天空真正的色彩。很久以前的時候,人類還可以毫無阻隔生活在陽光下的時候,那時的天空是與眼前的海相仿的湛藍。而在星係間,隻有一個地方還保存著這樣的天空。然而無人能夠接近那裏,唯一曾經到過那片藍天下的人都成為了亡靈,成為獻給神靈的祭品。他們說人暴露在那樣的陽光與空氣之下,肺部會將流出殷紅的血液,窒息而死。那兒的天一定無比湛藍,那藍色一定格外蒼茫而深遠無極,才能容納無數死者的靈魂。
數千年以來,除了死去人們彌留前的最終一瞥,沒有人曾經真正抬頭了解那片晴空的奧秘。而關於它的傳聞卻仍然世世代代在人世底層隱秘地周轉。
我記得每當說起那個地方,哥哥的聲音總是變得很低,低得幾乎接近耳語。可是他的眼中閃爍著奇異的色彩。
當最後一次和他站在海邊,我還記得我的長發在風中飄蕩,如一麵古代傳說中所吟唱過的,獵獵作響的黑帆。哥哥站在海邊,長久的沉默不語,許久以後他問我:“亞莉,還記得天空的顏色嗎?”
“記得,就像海的顏色一樣。”
天空的顏色,這是我們團體內部的暗號。
緊接著隨之而來的便是漫長的逃亡生涯,當情況變得更加艱難的時候,我們被迫分離,各自踏上孤獨又危險的航途。
葉脈和蛛網。
在我成長的地方,人們世代都被教育成神的忠實子民。我們有足夠的能力穿行於行星之間。我們的心卻被牢牢而無形地禁錮。
我的城市大康恩斯坦,神殿是全城最為龐大的建築。它高高地聳立在所有建築的中央,帶著居高臨下傲視萬物的氣勢。清晨起來,總能夠看見無數塔尖直刺天極,宏偉地映入初次到達的旅行者的眼簾。黃昏時分,古老的巨鍾敲響,僧侶的歌吟融化進傍晚的天空。神殿有意采用這種古舊,甚至可以稱得上原始的方式來強化無數個世紀以來的傳統,共同傳承著神的恩賜。祭典的喧囂十年一度地在時光中輪舞。儀式舉行的地點在這顆行星上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傳說那裏的村莊千百年來仍然保存著最原始的習俗。
傳說在數千年前,人類無止境的掠奪觸怒了大地。星球表麵許多地方開始變得寸草不生,荒蕪的海洋持續地上漲淹沒城市,而風雲雷電則變得越來越暴戾。人類雖然掌握了無數科技,卻發現在接踵而至的天譴麵前束手無策。終於有一天,最為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那些動蕩的年月痕跡即使在史書之中也早已無跡可尋,但存活下來的所有人都知道,各地的傳說是這樣說的。它們說最後的懲罰是這樣來臨的,那一個早晨人們突然發現天空變得無比的耀眼,陽光仿佛從很高的地方投射下來,失去了以往的和煦,而轉換成一種缺乏生機的,蒼白枯燥的白光,看上去異常可怖。所有膽敢直視太陽的人們,眼底都留下了灼燒的痕跡而最終走向失明。白晝的光線不再帶來生命,而是四處傳播著死亡。地表漸漸幹枯荒涼,植物和動物不為人知地死去,少數存活下來的也都發生了變異。而人們紛紛染上奇特的怪病,如同原野上大批大批倒伏的野草一般地滅絕。
整個世界陷入動亂,一夜之間幾乎所有秩序都在土崩瓦解。世上湧現了無數的宗教,出現了形形色色的教義哄騙或者安慰著存活下來的人群,卻無法安撫那些等死的心。生活在絕望之中,許多人開始為所欲為,社會上一片騷亂,法律早已經不存在,也失去了任何的規約,活著演變為一切,一切目的與結果。人人自顧不暇,搶劫、殺戮、各式各樣的罪行每天都在上演。剩餘的人們在祈禱,或是以各種各樣的方式來麻痹自己,等待著迎接最後末日的來臨。
而在這樣的絕境之中,神最終降臨了。
行走在人流密集的街道上,夾雜在人群之中。偶爾,會抬頭望一眼頭頂的蒼天。那是神靈所賜予我們的保留地,頭頂那層若有若無看見的屏障可以隔絕那致人死命的光線,而讓其他的光芒穿過,依舊降臨大地。不知為何,那層無形的防護在陽光下總是呈現出微微的紫色,有的說法是那是警告,有的說那是一種不為人知的約定,象征著神對人類的預言。
無論真相如何,總之一切傳說都指明,神用它無所不能的偉力解救了眾人,遠古幸存下來的人們曆經了所有神話與歌謠中所說的一次漫長遷徙,前往神為人類預備著的最後一片新天地。但我們同時也付出了代價,代價便是我們的卑微和孤獨。
傳說和歌謠中總是吟唱消失了的生物,它們隨著我們的故土一道滅亡,而隻有少數生靈和人類被選中而得以保留,在這片新天地繼續繁衍生息。然而,與古時候歌謠中流傳的相比,這裏的天空更為空蕩而寂寥,大地和海洋也更加的沉默。而隻有恒星的光芒,雖然我們依舊稱它作太陽,它卻不會令人聯想起遠古傳說中那道帶來恩賜的燦爛和溫暖。
我們曆盡幾十個世代卻始終未曾熟悉這片土地,雖然它被選中是因為與故土極為相似,然而對於人類,卻是一種完全陌生的棲息之所。那次遷徙也使我們失去了對過去曾有文明的大部分記憶。我們所有的知識都來自教會,教會保存著神靈所同意賜予人類使用的知識。數千年來無人曾經探尋那種技術的根源,所有渴望了解秘密根源的人都被教會無情地處死。我們並不是創造者,我們上千年來隻是一群對遠古技藝的模仿者,並且還是格外拙劣的模仿。在各地神殿深處都保存著一些遠古時候的飛行器殘骸。它們大多呈現著無法複製的精巧,一望便知,其中隱藏的技藝為現今任何工匠所望塵莫及。
人類已經因為自身的無知而見罪於大地,我們頭頂這方天空乃是神最後的恩賜,這是神殿上千年來一貫的說法,探尋神所恩許之外的真理對於人類來說最大個禁忌。雖然秉承遠古科技的餘緒,我們的足跡也曾踏上外在星球,也具備了像安全罩這樣能夠在不同的行星上暫時保管身體的方法,但沒有人能夠完全造出那樣的紫色屏障。而我們數千年的記憶早已將它看作如命一般重要。失去了它的庇護,人類必將麵臨最後的滅亡。
無人知曉神創造這一切的初衷,事實上人們總是傳說神已經一去不返,但沒有人敢公開談論,這樣的說法數千年來曾經屢次遭到教會的殘酷鎮壓。神就如同一個很久以前的記憶,不再發生卻永遠不會磨滅,盡管數千年來再沒有在世間留下痕跡,卻仍舊受到世世代代的虔誠膜拜。教會主宰了世間的一切權力。
在我所居住的地方,聖城成為宛如一張巨大蛛網的世界中心,我們的社會就是以它軸心不斷向外輻射延伸,盤踞之上的是教會的精神。
城中密集交錯的街道,主脈通向中央的神殿主建築群,而大小支脈則深深地嵌入神聖底端的世俗世界,那充滿塵世煙火冷暖的生活。我還記得赤腳穿過那些沉澱著寧靜的弄堂,來到露天廣場前見到的情景:塵土飛揚的街道,炎熱的日光下熙熙攘攘的集市,耳邊傳來小販的叫賣聲。這就是大多數人所熟悉的,日複一日活著聽見的喧囂。就在這些街市之中,潛伏著的地底暗流,世代緩緩地流淌著。
被禁的思想,自由而不羈的精神……
我時常沿著那些層層疊疊的建築物的基部附近行走,喧鬧之下,有許多掩映在歲月深處的小路。沒有人知道這座城市內有多少這樣古老的道路,它們時常是那樣的不起眼。然而,有許多窄巷深處的秘密正是由於這樣的平凡無奇而被保存了下來。比如我們的團體。每次行走在途中,眼看神殿的主建築群在眼前越來越臨近,我卻沿著牆根邊緣,拐上一個彎,便來到一條在無數陽台和窗戶夾縫中的小巷。不知情的人,都會以為我正抄近路往神殿裏去。我卻在那條彎彎曲曲的巷子當中走上一個下午,穿過類似迷官的路徑,然後踏上幾級通往二樓的台階,再走下幾級半掩深入地下的台階,敲開一扇不起眼的木門。哥哥和他的俱樂部就在那裏。他們名義上是一群研究古代曆史的愛好者,實際是一個地下組織,借收集史料和研究為名暗中集會,希圖從遠古的記載中發掘被掩蓋的真實。
他們是聰明、膽大,而又桀驁不馴的一群年輕人,狂熱地崇拜周圍人看來是危險的思想。他們對長年以來教會籠罩這個世間的那套說辭大都抱有懷疑和抵觸,並且暗中鼓動宣傳,以激發人們心中真實的疑慮。在哥哥的影響下,我也理所當然地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周圍的人給我起了綽號,叫“我們的黑發公主”。我記得當時哥哥眼裏有掩飾不住的得意。我還記得麥爾倫,麵容瘦削而神態疲憊,年紀輕輕卻被所有人稱作“老麥”。終日帶有熬夜讀書而睡眠不足的陰影,而眼中卻閃爍著奇特的亮光。他是我們中間最博學的一個,時常也是最沉默的一個,長年沉浸在古書堆中不愛過問世事。盡管大家覺得他的思維與所謂的理想目標有點脫節,卻在心裏暗暗佩服他,表麵上卻終日拿他來打趣。一種漫長的爭執也曾在我們之中爆發,事實上這種爭執的開端早已存在了好幾個世紀。老麥則是其中一派的代表。他認為社會長久以來對未知神靈的崇拜並不是空穴來風,虛構背後往往隱藏著另一種形態的真實。他的觀點總是激起一片包括哥哥在內眾人的反對之聲。
“我查過現存最久遠的記錄!”他爭辯著說,“很顯然不僅僅是教會的記錄,民間留存下來的私載中也有許多證據指明了這一點,我們的祖先確實在遠古經曆了一次漫長遷徙才來到這個星係,而且是在一種更高智慧幫助之下。其間,獲得了憑借當時水平完全無法企及的技術。因為這些至今留存卻不為人知的技藝,人類才能在這個環境惡劣的星球上紮下根,延續著種族的生存,重新創造出文明。聯想起數千年來的崇拜,完全可以想象我們的祖先也許與那所謂的神靈產生過接觸,並得到了極大的幫助。神的力量已經像烙印一樣刻在了我們的集體記憶之中,所以教會的正統神話才如此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