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後,周圍陷入一片尷尬的沉默。老麥有時說出的話可以讓氣氛變得非常冷場。我走上前去,來到他身邊,輕輕問道:“那你覺得,依照你的說法,我們的祖先又為了什麼而要遷徙?”
老麥得到關注立刻精神振作,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忘乎所以滔滔不絕地發布那些觀點,而是用略帶深意與困惑的目光微微瞄了我一眼,然後歎了口氣。
“看來你的想法跟你哥哥一樣,都認為包括遠古那場大地的災難,人類的罪孽與神的救贖,都隻不過是教會騙人的假話。”他有些黯然地說,“但就我自己來說,雖然我反對教會禁錮人們的方式,但不反對那裏的神話和預言。”
“我明白製造一種說法、一個答案是多麼容易,但我不願這麼做。也許那的確是神話,也許根本就不存在遠古時期的那種大災難,也許人類祖先是因為一種不為我們現在的人所知的理由而離開故土,開始了星海間漫長的跋涉。也許人們拋棄舊世界尋找新的家園;也許我們原本就是一群無根的流浪者不斷地漂泊;又或者,根本沒有那次遷徙,那些不過是祖先們的想象,然後被錯當作曆史記錄了下來。我們就生活在那片業已毀滅了的大地上,隻是人類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而編造了遷徙的傳說。”
周圍傳出哄笑,因為他的想法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陷入了自相矛盾的怪圈。他也自嘲地笑了:“曆史當中的確存在著無數謎局和未知,誰知道呢?”
我還記得老麥說過的最清晰的一段話:“很久以來我都在想,覆蓋在我們頭頂天幕中那道紫色的屏障,它既是保護,也是一道永恒的隔絕。它阻擋了一切有毒的風和光線,像鳥籠一樣籠罩著這個星球大部分土地上,我們的活動範圍無法突破它的邊界。而即使我們當中的少數人用遠古的技術製造出飛行器,能夠飛抵鄰近的星球,我們仍然無法堪破那內在的奧秘。在那道屏障之外,存在著無窮和未知的謎,就像我們無法造出同樣的東西一般。人們的足跡可以踏入太空,卻從沒有真正向外探索,同時又對我們所居住的那顆星球一無所知。人們數千年來都在巨大的神秘當中生存,卻始終沒有謎底。假如真如傳說中而言,神靈拯救了人類,卻為什麼要限製人類發展的腳步,而如果那道屏障是人自己設下的,那麼千年以前的人類是出於無奈,還是別有隱情?”
可愛的老麥,他平日的話裏時常出現邏輯混亂與思維的前後顛倒,因為他總是想得過多,最後總是陷入自相矛盾而不可自拔。但他的話語中往往隱藏著一些獨特的思維火花,他也就自得其樂,對他人的揶揄和諷刺不予理會。老麥沒我們那樣的雄心壯誌,他經常說時機還不成熟,無論怎樣的觀點都必須耗費比爭論更長久的時光才能為大眾所接受,而要推翻已有的理論就必須動搖它的根基,而我們還沒有那樣的力量。可惜我們這一群自負的家夥一直聽不進去,除了哥哥,那次他頭一回沒有跟老麥爭吵,而是陷入了沉思。最後他得出的結論是老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從他那裏獲勝。可是別人並不都這麼想。直到事態發展到不可控製的地步,我們被人秘密告發,老麥成了第一個犧牲品,或者說殉難者。
可憐的老麥,他畢生唯一的願望就是隱藏在塵世小巷之中,繼續他的研究。在我記憶裏,他就是那麼一個不合時宜的人。他所要維護的古老傳統的代言者最終殺死了他,而他所處的另一方立場卻又因為他不合時宜的想法而不能理解他,甚至最後出賣了他。他從沒有想過要真正反抗誰,可是卻為了別人的過錯死了。他被捕之前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向我們發出警訊。我想起最後一次和老麥接觸的時候,他還在與哥哥爭辯。哥哥認為教會勢力的根源就在於人們的盲從與無知,因此隻要推翻這種統治,發掘遠古禁忌的知識,人們就能夠解放自身,獲得自由和真相,甚至能夠利用封存的技術創造出前所未有的生活,甚至可能大規模開發行星,朝外太空殖民。對此,老麥卻搖頭:“人類自古以來對宇宙間的神秘力量存在著敬畏,與對自身存在著懷疑,然而,難道這種懷疑是毫無必要的嗎?古老傳說中,人們曾因為濫用自身的力量而招致懲罰。畢竟,存在著敬畏總比什麼都不敬畏要好。我時常在想,究竟是神靈需要我們,還是我們自己創造了神靈……”
我不記得老麥還說了什麼,也永遠不會知道了。消息傳來,哥哥失去了他的爭論對手,也是一直以來的夥伴。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了,即使父母去世以來這麼長時間,他都沒讓我當麵看過他的淚水。擦幹眼淚,他迅速而又堅決地對我說,亞莉,我們走吧,不能讓老麥白白這麼死去。
在這場聲勢浩大的事件中幸存下來的人逃往宇宙。傳聞在附近一顆難以覺察的小行星上幾個世紀之前就建立起了逃亡者的基地,是早期的叛逆者們偷竊了封藏在神殿之中的遠古資料建造的。然而這個秘密隻有少數人知道,教會對此一直掩蓋消息。傳說那裏幾個世紀以前曾經是一顆用來放逐犯人的小行星,生活異常艱困,而且由於缺乏庇護,人們終日都要穿著防護服來抵擋過於酷烈的光線侵襲。
與大多數人所想的不同,教會數百年來一直致力於行星的開發,在周圍許多星球上設立了臨時定居點,人員定期輪換。這樣做既是為了采掘附近星球上珍貴的資源,同時又要防止人們進行大規模的空間移民。
傳說在那顆星球上,天空是藍色的。哥哥和老麥都說那才是天空真正的顏色。相傳在最古老的記載中,天始終呈現一片高遠而潔淨的蔚藍,使人想起生生代代那些失落的理想。古書中的色彩,曆史中的色彩,當人可以毫無阻絕地回歸蒼穹的時候,才能看到的色彩。
然而在逃亡過程中,我們的行蹤被發現,隨之而來的便是天羅地網的抓捕。幾天前發生了過於猛烈的追擊,我和哥哥失散了。我手忙腳亂地駕著飛行器吸引了一部分火力。在宇宙的黑夜間,前路茫茫失去了方向,隻見星群不斷顛倒著掠過在眼前,整個世界成為了一片銀白色急速旋轉的旋渦。我的手和腳都快失去了操控的知覺,隻是借著黑暗的掩護,很僥幸地躲過了襲擊與追蹤,獨自駕駛滿目瘡痍的飛行器,跌跌撞撞朝著視野中出現的最近一顆行星駛去……
逝去大海的回憶。
在草原上徘徊很久,我手中一直緊抓著通信儀,或者說那是在地下秘密開發的帶通信儀的多功能器械。天邊白晝的身影漸漸増亮,邊緣呈現出一種柔和的鵝黃。眼前出現了一個小水潭,就如同那片褪卻了的大海所留下的最後印記。靜水幽藍而泛著銀波,兩旁草坡上,褐色的泥土泛起影子般的蔥綠,若隱時現,在風中憑添了幾分神秘和淒清。
我在水邊蹲下,並沒有感覺到渴,然而卻有一種超越身體本能的知覺,一種發自胸腔的觸動,使我彎下腰去,隔著手套,伸手鞠了一捧水,靠近眼前,看著其中天空的倒影。分開手掌,水流重新落回潭內,卻沒有激起任何水花。這個看似不起眼的水潭原來深得幾乎超出了我的想象。
忽然,水麵上出現了一個旋渦,就像一個空靈的音符打破了寂靜,水紋一圈一圈蕩漾開去,泉水如同歌吟般驟然湧出。隨後水流升起,越升越高。我掙紮著起身,看得呆住了。
有誰見過遠古傳說中的女神從海水中冉冉升起?我聽到過的故事是這樣寫的。然而,當一個故事真的在眼前複活,它就變得與原有記憶中不大一樣,它已不是故事,而是水凝結成的優美的形體,那是一個宛若人類的少女,全身閃爍著水的光澤。她的腳邊跳躍著銀白的水花,麵容上凝固著沉靜和安詳。熒熒光點遊動在的身體裏。流水構成透明的紡錘體,晨光之中宛如合攏的雙翼將她包裹。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過了很久,隻見那玻璃般的眼簾緩緩張開,她抬頭凝視天空。然後我看見,一滴水珠從她的眼角滑落,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淚水。
即使過了很久,我都覺得似乎曾在哪裏遇見過她,或者說曾經看到過這樣的麵容,緊接著卻感到大腦無法思索。
女孩向蒼穹伸出雙臂,她沒有看我,她的雙眼始終牢牢注視著天空,它那高遠的盡頭。她臉上的表情令人難忘,那種包含了憂傷而又快樂,隱藏著痛苦的希望,很久以後仍舊穿透記憶而來,使我的眼中不知不覺地噙滿淚水。她就在我眼前消失,如同水在空氣中迅速蒸發,構成她的物質塌陷、流逝,化為一團迷離的水霧。我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出手,想要留住她。無數藍色的光點掠過指尖,縈繞在身邊,消散在空氣中,如同生命的流螢,在空中四處飄散,遊蕩,訴說……
“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麼藍,像最美的矢車菊花瓣,又是那麼清,像最明亮的星星,又是那麼深……”仿佛從遙遠的國度,童年曾經的那個聲音再度傳來,如同潮水一般在耳畔起伏,告訴我一個比古老更老的故事。如今,我似乎走入了兒時的夢境。站在她曾像晨露般短暫存在過的地方,我驀然抬頭,高舉自己的手,卻發現它們不是伸向天空,而是厚重的水層,如同低垂而流動不息的雲朵覆蓋在頭頂。而那光輝則來源於雲層之外,在頭頂很高的地方。沒有風,水流交織蕩漾著藍色與黃綠交織的波影。海水漸漸入侵,淹沒了頭腦和思緒。我仿佛進入兒時幻想過的那片海,遊曳在大洋最深處,發現周身都已經與海水難分難舍。
我想起很久以前麵對過的鏡子,沉迷地注視著鏡中景物。那女孩的麵容就如同我在鏡中見到的投影。她難道曾經出現在我的夢中嗎?夢就像一麵鏡子,人們在平靜的水麵望見的任何事物,都仿佛像是自身的虛化。那麼,這個少女,她是我鏡子裏曾經見過的人嗎?抑或,這是她的夢,隻是主人公的麵容變成了我,我宛如在一個巨大的記憶之中沉落,變成了她的夢境。
水流猶如一層幕布,滌蕩了上層世界的一切記憶。
然後我聽見一個聲音,一開始我還以為那是哥哥,可我知道那並不是,因為我聽見那聲音在呼喚,用我冥冥之中能夠聽懂的語言呼喚著:“齡蒂齡蒂”
靛路,靛路。
誕生伊始,我們就生存在海洋深處,與之融為一體。
我們是水的生命,組成我們形體的物質來源於充滿了這整個物質的,湛藍而廣袤的世界。那流動的韻律,仿佛構成了體內微細生命中的歌吟。我們是真正的,海的兒女。
相傳在混沌之初,我們的祖先蒙昧地在海水中遊蕩。那是一段單純而美麗的時光,我們如同海中的一切生命那樣生存和消亡,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也不知道要從何而去。直到更為漫長的時光流逝,我們身體的物質逐漸從周圍分離出來,有了最初的形態,我們也學會了思索,不是像海洋一般,隨著海洋的律動而思索,而是隨著自我的意誌而存活。然而,當獲得這種思緒之時,對於存在和未知的疑問也就漸漸飄浮進我們創造的文明深處。無數個輪紀之中曾經誕生過許多智者的觀點,他們苦苦思考與探尋,將尋找生命的奧秘作為己任。直到後來,我們被告知,並且發自內心地去相信我們是一種更高智能的造物。他路過這片海洋並播撒下智慧生命的種子。我們開始膜拜而供奉那一更高的智慧。
全能而偉大的神靈創造了我們,也創造了世上的萬物。多年來所有的人都一直如此被教導著。
文明在膜拜的基礎上繁盛,其間又是無數的歲月滑過。
直到這一個輪紀即將過去,據說我的祖母就誕生在它降臨之初。
海底的世界有無數聳入天際的高山,有的甚至穿越頭頂的“天空”,那至高之處無法接近的水麵。有眾多的山峰,頂端消失在很高的地方,一眼幾乎無法望穿。每一個輪紀開始時,人們都可以感覺到周圍世界的變化。“天空”變得更低,更多的“山峰”隱沒在頭頂層層流淌之外。而當“天空”再度升高的時候,有些山峰會重新露麵,而我們驚奇地發現它們多少變得跟之前有些不同。隻有司祭們才獲得準許登上這其中一座或幾座的山巔,因為相傳天的高處之上便坐落著神的故園,凡人隻要活著就無法到達的地方。我們的身體一旦進入“神界”就會化為灰飛煙滅的泡影,隻有作為亡魂而存在。
無數個輪紀之中都有被獻祭的人,有的是出於自願,而有些則是因為懲罰。他們的無數軀體都已升入天界,從此一去不返。這更為傳說増添了某種程度的真實。
小時候,我經常和哥哥偷偷跑到那些山上去。我們都出生在海底幽深的洞穴,水溫在那兒由於承受地底湧出的能量而比其他地方要來得高,我還記得那兒水流漂浮著無數透明而朦朧的“內核”,裏麵承載著幼小的期待。我們的生命在那兒誕生,有時也在那兒成長。我和哥哥都生在同一個洞窟裏,並且根據傳統,任何先生的孩子要擔負起照顧後生幼兒的使命。直到我們從包裹的物質裏破出,第一次獲得可以自由移動的形體。我們不知道父母,隻知道有彼此。
那時我和哥哥常常乘著水流四處逡巡。我們偷去過那些山峰。它們深不可測,高聳地穿越過你直視的目光。而且越往上飄浮,就越感受到四周上升的溫度。開始我還天真地問起,既然同樣溫暖,為什麼我們卻不能夠在這裏出生。然而,沒過多久,四周的溫度就使我感到頭昏目眩,似乎覺得身體之中有什麼物質被那無可忍受的酷熱拉扯出去,源源不斷地向外流淌,總使人異常的焦渴。到了那極高的地方,光芒從頭頂直射而下,帶著神聖的明亮,那一道從很高地方投射下來的光束仿佛可以照耀著你,它是那麼美麗,而又美得那麼使人畏懼。
每次到了那裏被發現後,我和哥哥都會遭受嚴厲的責罰。但這並未能夠妨礙我們對那兒熱情的増長。
在受罰的日子裏,哥哥時常仔細觀察那些山巒,然後對我說:“靛露,你知道天空的盡頭在哪裏嗎?很久以前有人說過我們頭頂那些流動的影子並不是真正的天空。據說在我們頭頂之外,更高遠的地方,天是極其稀薄的藍色,藍得你幾乎無法去想象。據說古時有過很多這樣的記載,但絕大多數都被銷毀了。”
“哥,你怎麼知道這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