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倦鳥與島嶼的停靠(1 / 3)

文/謝文豔

我始終記得景陽城的天。在隆冬的歲月,天寒欲雪。深濃色的天空沒有一絲亮藍,隻剩下憂鬱濃重的黑伴著呼嘯的風洶湧而至。窗戶被風吹得蓽撥蓽撥地響,如同不祥的預兆。我站在深濃的夜色裏,仰望外麵沒有希望的天空,隻覺得被滿眼的黑遮擋得漫無邊際。

寂靜荒涼的世界是觸目驚心的悲哀。我伸手去扯窗戶紙,看見它被風吹得搖搖欲墜,隨時都有被吹破的可能。手觸到外麵冰冷的空氣,刺骨的寒氣撲打到手上,帶著劇烈的疼。我縮回手,將窗戶拉好。

臥室裏已經是一片漆黑。母親因為胃疼,已經先行睡下。

客廳裏亮著一盞柔弱燈光的台燈,台燈前放著一張桌子,上麵放著我的作業本和課本,旁邊一杯熱水,已經沒有了熱氣。

眼前是太過熟悉的世界。窄小的房間內帶著常年濃鬱的黑和深重的潮氣。我們麵對這樣的冰寒已經成為習慣。

白日裏有冬日凜冽的陽光透過窗戶縫隙射進來,空氣中是飛舞的塵埃。淩亂的房間內是溫熱的氣息。窗戶外麵是冬日尚未飛走的麻雀和小鳥嘰嘰喳喳的鳴叫聲。是冰涼世界裏如同浮萍一般的漂泊命運。

是流光溢彩的雍容記憶,附帶著母親的忙碌身影。

這是少年時期的景陽城郊區。灰色的地帶帶著濃鬱的盲。

從那一年開始,我便開始夜夜做夢。夢裏常常見到那一年的劇烈變化。幽藍色的天空上不染一絲雜質,我和母親行走在往前的路上,並不知道何處是歸處。隻能不停往前。

那是藏區幽美的天。帶著巨幅的優質的美。這一切卻都埋葬在突如其來的一場宏大的泥石流裏。我和母親甚至都來不及呼救便已被埋葬在呼嘯的轟烈聲中。

這一晚的夢裏,我再一次遇到了那個藏藍色的少年。他嘴角帶著溫柔的笑。眼睛裏卻沒有一絲暖意。冰寒如同幕布一般遮蓋住了眼簾。他手起刀落地帶領人在前麵開路,帶領我和母親遠離了那一場災難。

一次一次的夢裏,少年都是一副孤傲的背影,像是被拋棄的孩子。

三年後的某一天,我終於再一次夢到了他的樣子。他的憂鬱的眼神,藏藍色的衣衫,英俊的臉龐帶著與生俱來的冷漠。他伸出手來,欲撫摸我受傷的臉龐,正在這時,大地一陣顫動,我驚恐的眼神映照在了他的眼睛裏麵,卻看見他的身體沒有預料地往後倒去。如同飛翔的鳥兒,墜向了一望無際的懸崖。我欲伸手,卻被巨石割裂,有猩紅的血液。

我尖叫著驚慌失措,卻有溫暖的手撫觸我被冷風吹得疼痛的臉龐,迷蒙中醒來,看見母親焦急的臉龐,正一遍一遍地呼喊著我的名字。

這是千百個尋常時日的又一個尋常的清晨。母親叮囑我該起床去學校了。

我欲忘記的少年情事漸漸擱淺在回憶的時光中,始終以夢的形式被我珍藏在潛意識裏,漸漸撫平那些青春的躁動與不安,任時間以一汪無風的季節如水一般滑動,最後悄無聲息地被漸趨漸忘最終的疼痛。

有關我的年少,卻正是從那一日開始。

這是我自上學開始換的第三所學校。從我們進入這個地區開始,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便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情。母親以她的意誌在尋找著一個未亡人,這個意誌背後被埋葬掉的卻是我的不安的少年。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我之所以能夠一次一次地選擇逃離與前行,和我顛沛流離的少年生活不無關係。那是生命之初保持的對此狀態的最大熱情。

母親帶著我進入學校。去教導主任那裏報過到後,便隨著他們走進了三年級的教室。景陽城彼時還是一座沉默安靜且略帶陳舊的城市,它的小學教育也尚處在中端,陳舊的教室和桌椅,帶著斑駁的光陰歲月,安靜地存放在每一個教室裏。

母親站在教室門外,朝我笑了笑。我走進去,站在講台上,麵朝著下麵一眾陌生的臉龐,覺得手足無措。即便已經步入中原世界三年,我依舊無法很好地麵對人群的張望和凝視。班主任站在旁邊要求我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

良久,我看到站在門外的母親已經離開,這才緩緩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太會說漢語。台下卻是轟然一笑,我在他們的笑聲中驀然紅了臉。班主任有些尷尬,既然不說就把你的名字寫在黑板上吧。

我幾乎下意識就要搖頭,卻在搖頭的那瞬間走到講台那拿起了粉筆,轉過身在黑板上扭扭歪歪地寫下了“井宇瓷”三個字。

三個字的成型幾乎是醜陋的,在我完成最後一筆的時候,我已經聽到了竊笑聲從某個角落裏斷斷續續地傳了過來。

我把粉筆捏在手裏,猛地回頭,狠狠地朝那個角落瞪了過去。角落裏的人因為意外,正笑著的嘴一下子張在那裏。說不出來的滑稽。我有些忍不住,下意識便笑了起來。

如此,便給人留下了陰晴不定的印象。

這是最初。

以後的每一日,我便會比其他的人更晚些回家,一個人拿著粉筆站在黑板前練習寫自己的名字,無數的“井宇瓷”被我寫在了黑板之上,白色的醜陋的字體歪歪扭扭地落在了黑板上,帶著困頓的胳膊,內心裏的屈辱被我一遍一遍地放大,成為切割心傷的堅韌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