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彈
作者:周雲龍
當年在一線做跑口記者時,與一位叱吒風雲的重量級人物有過接觸,聽他作揪心狀說過:我們最大的苦惱不是經濟發展,不是人事安排,而是往往聽不到、看不到真實的情況!
吊詭的是,作為受眾時,我們往往感慨聽不到、看不到真實的情況,而作為傳播的主體、消息的源頭時,我們又“一般人不告訴他”真實的情況。一位網友一語道出當下普遍存在的人際困境:明知自己說的是假話,但仍要開口;明知聽到的是假話,但仍要逢迎。
前些天,網上看到幾篇地方大員下鄉住村蹲點的報道,記者們所見略同: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話民生、聊致富、謀發展,一些領導幹部反映,住在農家、吃在農家,比城裏吃得更多、睡得更香了,心情也舒暢了……
這種類似小學生作文的新聞報道,已經看得多了,越來越多的人已經懶得看了。新聞本來是滿足人的知情權的,而這樣的文字,隻要稍稍推敲一下,就會讓你感到哭笑不得。
我是正宗的“農二代”,離開農村才20年時間,坦白說,每次回去看望老母親,雖然老人家常常張羅一桌好飯,可是,實在吃不下更多,菜當然是綠色無公害的,可是那水總有些怪味兒;睡嘛,也不踏實,畢竟條件簡陋,沒有抽水馬桶、沒有洗浴設備、沒有地板、沒有空調。先富起來的農民畢竟還不是多數,大多數農家的生活條件還是一般般的,與城裏寬敞明亮的居住環境相比,差距還是有的。
要知道,我在農村呆了20年,回去已然不太習慣,有時在家裏住個一宿兩宿,就會轉到城裏去,那些在舒適寬敞的深宅大院長大的孩子,會適應真正的農家生活嗎?實話實說,每每回到農村,心情都有些沉重,田間勞力老化、汙染日甚一日、法律意識淡薄、文化空氣稀薄……那些領導下去住點調研時那麼心情舒暢,他們到底去了什麼樣的農家?是不是早先安排好了的樣板戶?看到的還是不是真實的農村?真實的農民?記者的那些報道是據實而作的,還是借題發揮的,是被授意的,還是被審定的?
就這起新聞事件而言,我可能隻是遠離現場的旁觀者,但我的上述判斷來自常識、常理和既往積累的諸多信息。事實上,我聽到的真實而未公開報道的情況是,那些領導下鄉之前,當地官員已經做了精心周到且不露痕跡的安排,包括農民與官員的對話,都做了多重方案的設計和彩排,對可能出現的意外狀況都準備了解決的預案。那些領導下去,可能真的像報道說的“睡得更香了”,而同室就寢的秘書,其實一直沒敢睡踏實,怕自己的鼾聲擾了領導的清夢,睡不著也罷,還不敢在床上翻來覆去。同時在樓上休息的辦公室負責人,既沒睡著也沒閑著,每次聽到樓下的淒厲貓聲,就會一個人悄悄爬起來去奮力驅趕。陪同的同誌尚且如此,那個直接負責接待領導的農民朋友,心裏能不抖活嗎?有新聞界的朋友據此再做大膽想象:那個村可能早把一些老上訪給安撫了,更可能早把一些會叫的狗狗給趕到遠房親戚那裏了。——這就是地方大員下村住點調研時基層發生的最接近真實的情況,僅此一點,你還能認同那些報道和評論裏寫到的“村不擾民、縣不擾官”的說法嗎?
大約兩年前,廣東省委書記汪洋就說過,像我下去調研,跟群眾交談,這有什麼新聞性?有什麼好報道的?也真難為了攝影記者,每次要拍出不同姿勢,我又不是體育運動員,運動員擺不同的姿勢還有意義,我拍來拍去不就那個樣子嗎?當然報道黨的方針政策是需要的。真有新聞性,你放在第八版都有人看,沒新聞性,在頭版做一個版都沒人看。有些報道裏,大會才剛開,就說“大會一致認為”,這不是糊弄群眾嗎?遺憾的是,有多少領導能有汪洋這樣的清醒意識?有多少領導能達到汪洋這樣的淡定境界?太多的官員,每天都在鮮花、掌聲、謊言之中自娛自樂,難以自拔。
當下,全國新聞戰線都在“走基層、轉作風、改文風”,一個重要的問題是,文風如何改?也就是:怎麼道實情,講真話,用普通百姓的視角觀察問題,用群眾樂於接受的方式闡述觀點?而另一個重要的問題是對領導而言的,如何善待、善用、善管媒體,怎麼支持一線記者用那樣的視角、那樣的方式去報道基層改革、發展的生動實踐,而不是居高臨下,設置議題,指定口徑,唯其如此,記者們才能持續地“走”、努力地“轉”、真正地“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