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話,也不是曹雪芹的朋友們寫的。曹雪芹的好友,如敦敏、敦誠,還有較後認識的張宜泉,相對來說,都較有文筆鍛煉,出手不會那樣糟糕。作為朋友,應該說,他們在起碼的程度上,是了解曹雪芹的。不可能那樣毫不沾邊地瞎說。
是不是曹雪芹身邊的“親屬集團”中的某個人寫的?所謂曹雪芹的“親屬集團”,不過是考證派新紅學家因脂硯齋而有的虛構,其實不存在。親屬當更了解曹雪芹,來此全然不對的胡編亂造,親戚朋友、左鄰右舍,還有家庭中的人會不會笑話?曹雪芹的臉又朝哪裏放?
然則,如部分紅學家說的,是脂硯齋寫的回前批?
當初寫《紅樓霧瘴》時,我也相信那段話是第一回的回前批,其作者則是脂硯齋。後來漸漸發現,這個觀點須作修改。單獨看,它的確像第一回的回前批語,仔細考查,就不對了。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回前批,數量很少。如所謂的“甲戌本”,全部現存十六回,隻有六回有回前批,其餘十回均沒有。這些回前批有個主要的特點,即隻談小說的結構、寫法、具體行文。雖然膚淺可笑,卻不搞附會穿鑿,更不涉及作者本人的一星半點(第十六回回批那句“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除外,已另有解剖);文字當然也極粗糙,但比贅瘤那段話通順。那段話的炮製者如果寫回前批,他就絕不會隻寫這麼一回,還會寫得多一些。從那段話裏,我們已經領教了他的“風格”:一是文字奇醜;二是極愛穿鑿;三是睜眉露眼瞎謅。這三個方麵,他可以稱得上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老話說:文如其人。他在任何地方出手,怕也難改這副“尊麵目”。可是,除開那段話以外,紅樓各種版本裏,再尋不到他留下的“業績”。
炮製這段話的人,我們恐怕永遠搞不清他的姓名了。為便於行文,我在這裏姑且給他起個代號,叫他Y君。
脂硯齋也極愛搞穿鑿,但與此君相比,二者有顯著的區別:
脂硯齋的穿鑿,在於作偽,在於裝飾他自己,冒充當日曹家生活的知情者、見證者、經曆者、作家曹雪芹的“親屬”、“長輩”、“同輩”、創作上的助手、素材的提供者、書中人物的原型、稿子的整理者、最初的謄抄者加批者。而其手法則是專揀雞毛蒜皮的細微末節做文章,行文盡量隱約含混,詞意盡量模棱兩可,感情盡量虛張,語態盡量做作,說事盡量四處布煙幕;拿準人們普遍存在的探秘心理、索隱欲望,投你所好,吊你口味,叫你摸不著首尾,叫你抓不到馬腳,不知不覺墮入其彀中。Y君毫不掩飾躲閃,無彎無繞直截道來,而且將題目朝大的做,講曹雪芹的經曆,講曹雪芹的身世,講曹雪芹的悔罪,講曹雪芹的生存狀況,講曹雪芹說話時的詞情語態,講《石頭記》的創作動因,講《石頭記》的寫作環境。這些都與脂硯齋的“風格”大相徑庭。號稱多至數千條的脂批,你就根本找不到一條道及曹雪芹“自己的”事。連至關重要的(曹雪芹這個人)的居處、家人、生活、性格、愛憎、嗜好、朋友、詩文、《紅樓夢》的寫作年月、寫作環境、寫作過程、中間有些什麼苦惱周折,一概不言;曹晚年的狀況、病逝前後情形、埋骨何處、手稿落於何方,同樣無一字提到。
不涉“大事”是脂硯齋的狡猾;專從大處下手,是Y君的愚蠢。脂硯齋是個明顯的騙子;Y君則難算騙子。他的主觀上甚至不含行騙的成分。如要行騙,他就不會如此直白,如此拙劣,如此顧頭不顧尾;也不會隻在這一處玩弄伎倆,而不在別的地方搗鬼。再說行騙必有目的,不帶目的的行騙,恐怕世界上還不曾有過一樁。Y君的目的是什麼?他又沒有把自己和那段文字連起來,甚至連他的尊姓大名也沒有署上。而脂硯齋的目的再清楚不過,通過作偽冒充,搞商品包裝,向收藏者推銷他的偽“文物”本,牟取比別的白文本子高得多的銀兩。
那麼,Y君為什麼要寫那段話呢?看來,當初他是試圖解讀《紅樓夢》。因其頭腦特別迷於穿鑿,而又盲目相信自己的理解能力,看到第一回有“甄士隱”、“賈雨村”字樣,有石頭與空空道人那樣的對話,又看到第二回賈雨村和冷子興閑談時說到的金陵城甄家甄寶玉一些事,以為那個甄寶玉就是作家自己。於是從這一點出發,去憑空捕捉,去揣想,去推斷,去虛鑄。最後便寫出了那段話。後來,這段話成為“名言”,又由“名言”所引出諸般種種,當然是他始料不及的。
他不是評點者,也沒有打算在書上作什麼批語,否則他不會隻寫這一丁點兒。
從他所寫的那段文字裏,可以看出他這個人的基本特征。概括來說,就是內質不平衡:頭腦特別發達,極善臆想;知識卻少得可憐,筆下尤為不堪。條件所限,他注定成不了紅樓的加批者。如硬做下去,他自己也會因不勝其力不勝其勞不勝其苦,不得不“落荒而逃”。
Y君的那段話,最初可能是寫在另紙上而夾在書中,或者寫在書上的什麼地方,比如開頭的書眉上,或本子的封頁上。其後有人抄書,看見了,認為有價值,便抄在第一回的前頭,招徠買主。經過再再翻抄,便成了正文。
八
在我們國家,古老傳統的文化觀念是,文史不分。在實踐上,文也是史,史也是文。文托史而廣信,史仗文而生輝;相得益彰,攪得混混沌沌,難解難分。總是把虛構的神話、文藝作品、民間傳說弄成與信史一體看待。許多時候,明明是部小說,卻要問你寫的哪朝哪代,說的是何地何處何人的故事。當你告訴說,這是小說,故事和人物都是虛構的。問者馬上會驚訝不迭:既然在寫,你總該有點實在的根據呀!更多的時候則是拿上小說裏的事件和人物去到處對號,比附,索隱,發微;對不上號,生拉活扯也要硬湊上一堆。然後才覺得心裏有了底,或擁護,或反對,或評頭品足,或大張撻伐。這類悲劇喜劇鬧劇,發生得太多了。直到今天某些地方某些角落,仍然有其不時產生的厚實的土壤。我們的作家,不知是耍花招,還是缺乏信心,寫起小說來往往招喚曆史亡靈,將自己編織的故事強附在那些曾經在曆史舞台上活動過的角色身上。這方麵戲曲創作尤其多。情形仿佛改革開放初期辦公司,總得找個掛靠單位,否則既不合法,客戶也不信任你。
可以想見,Y君那段話,自從抄入正文後,便理所當然地獲得讀者的認同。
它像寄生植物一樣長在《紅樓夢》這株大樹上,久而久之,竟成一種不可少去的景觀。雖然先有《紅樓夢》才有它,而不是先有它才有《紅樓夢》。但在人們看來,它卻是《紅樓夢》的源頭。沒有這個源頭,少了它的穿鑿和附會,這部偉大的小說,就成為不可理解的怪物。
不過,在好長的歲月裏,人們似乎不把它當成一回事。比如《紅樓夢》早期的那些讀者,還有後來的索隱派,就根本不提它,更不評說它。它之走紅,成為有害,是上個世紀胡適考證紅學興起後的事。它是“自傳說”的根基,也是考證派新紅學的旗幟。經過幾代新紅學家的炒作,解讀,考證,發揮,發展,推演,評說,反複發酵,使其所含的異質的因素大為膨脹,不單是滲透了考證派新紅學的每塊肌肉,到今天可以說已經“流毒萬裏”。
Y君那段話,出現的年代,是在曹雪芹死後。具體時間,可判斷在程偉元、高鶚經營本子以前,“程本”上載有它,便是證明。(本章前麵所引的文字,即是程本上的。但這與程本無關。因為程偉元搜集本子之前,贅瘤已經存在於各本子上了。程高隻是未識破,未將其剔除而已。)上限則是永忠、明義讀《紅樓夢》以後。即1768(乾隆三十三年)——1791(乾隆五十六年)之間。因為那段話是寫在名叫《石頭記》的本子上的(所謂“故將真事隱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而那之前,永忠讀的曹雪芹的小說,名叫《紅樓夢》。這是十分可靠的曆史文獻記載。《紅樓夢》之名在前,《石頭記》之名在後(所有的紅學家都把這搞倒了)。永忠、明義讀《紅樓夢》時,本子上不會有Y君那段塗鴉,因為那時還不曾有《石頭記》這一書名。
Y君的塗鴉,從另外一個方麵說,也有難得的好處。它讓我們一下子就認出了脂硯齋是個騙子,三個脂本是偽本。因為脂本上有那段塗鴉,就證明它們不是曹雪芹的原傳本,更不是出生在曹雪芹還活著的時候。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