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不是麼?那就來清理一下:

曹雪芹“自雲”,他的前身是大荒山那塊女媧煉過的石頭;還到太虛幻境赤霞宮去當過神瑛侍者;在西方靈河岸上結識了女友絳珠仙子;出生時,嘴巴裏銜著一塊鐫有字的“通靈寶玉”。而字則是一個名叫“茫茫大士”的不知哪來的和尚弄上去的,後來這“玉”就成了他的命根子。再後來,他自己也出家當了和尚,回到大荒山,重新變成石頭。不知怎麼,石頭上就有了一部敘述他在凡間的經曆和親見親聞的《石頭記》。

曹雪芹“自己又雲”,他是開國功臣的後裔。曾祖父那一代,出了兩位國公爺,親親的弟兄倆,是當初為皇帝打天下的八大國公中的兩位;不僅在原籍金陵建有“占了”“大半條街”的兩座國公府,皇帝又在京城特意為他們“敕造”了兩座府第,規模十分宏大。他的一位同母所生的親姐姐,很早選入宮中,後來受寵被封為皇貴妃;為迎接這位皇貴妃的省親,專門建了一座省親別墅,也就是寫在書裏的大觀園。這座大觀園十分了得,單是占地就大得很,構成了一個極盡詩意,也極盡豪華的世界;後來他和他的姊姊妹妹,連同一大群聰明漂亮的丫頭,在裏頭住了好長時間,發生了許多悲歡離合的故事,都如實地一一寫進了《紅樓夢》這部書裏。姊妹們,丫頭們,全是從警幻仙姑的太虛仙境來的,雖注定個個薄命,但都個個不凡,才情出眾,“行止見識”,“皆出於我”這個“堂堂須眉”“之上”。家裏人口甚多,單是“女孩兒”“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個”;盡管到了“末世”,但財富仍然不菲,隻田地產一項,便有好多個莊子。

好了,再列舉下去,便沒多大意思了。

要添補一點的是:有人,如胡適及其追隨者,不僅相信了兩段所謂“作者自雲”為曹雪芹的“自雲”。又進而依據袁枚、脂硯齋等人的不實之言,將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生拉活扯地跟江南曹寅家族直接捆綁起來。通過什麼“考證”之法,一一加以坐實。使得事情變得更為荒謬,將《紅樓夢》這部獨步古今的偉大小說糟蹋得一塌糊塗,也使紅學研究,將近百年來,莫名其妙地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境地。

關於曹雪芹,除了敦敏、敦誠兄弟倆和張宜泉留下的一些零星的語焉不詳的信息外,我們當今的人知之甚少,乃至可以說,一無所曉。兩百多年來,雖有些說法,但都是猜測而已。最多不過是某些人的分析判斷罷了,並無真正的實際的根據。

假如曹雪芹真是曹寅之孫,則無論他是曹顒之子,還是曹頫之子,兩段“作者自雲”,都與他全然沾不上邊。曹顒之子曹天佑,是個獨生的遺腹子,其出生之後,既無兄也無活著的父親。長大起來的過程中,何來的“背父兄教育之恩”呢?如果是曹頫之子,按其1764年逝世,敦誠悼詩,“四十年華付杳冥”,“四十蕭然太瘦生”,他應出生於1724年。是時曹家已處在風雨飄搖的危境之中,談不上什麼“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了。更無法與書中賈寶玉的生活相提並論。到1728年,曹家被籍沒時,他不過四歲多不足五歲光景,從此落入窮困,終其一生。“作者自雲曾曆過一番夢幻”,如果這“夢幻”是指富貴繁華的生活的話,曹雪芹根本不曾“曆過”。亦即根本沒有那樣的“真事”,又怎能說出“故將真事隱去”?退一步說,那時曹頫雖處在被追補巨額的虧空的、以致連妻孥凍餒也顧及不了的經濟大困難中,但對曹雪芹這個初生的嬰兒的喂養,以及到幾歲時,還是豐厚的。但那樣一個小小的孩子,如何能說他那時“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更別說把這種“背”和“負”“自雲”成他日後“風塵碌碌,一事無成”、“一技無成,半生潦倒”的根源!

從二敦兄弟的詩中,我們多少了解到了曹雪芹性格、風貌、格調的一些側麵。他大概不會叨念自己的“半生”、庸碌、潦倒、無技,並因此而判斷為“罪”,自認“負罪固多”,吧?甚至要“編述一集,以告天下”,把這種悔“罪”,作為《紅樓夢》創作的一個重要動因,就越發匪夷所思了!

“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曹雪芹沒有那個有特定含義和內容的“當日”。他在江南曹家生活的那個“當日”,周圍沒有那些後來寫進《紅樓夢》那班“女子”、“裙釵”。曹氏抄家敗亡是個很重要的時間坐標,賈家的最後敗亡,也是個重要的時間坐標。把兩個坐標對照起來考察兩個家族的人,便什麼都清楚了。《紅樓夢》中的“女子”、“裙釵”,無論是“十二正釵”,還是“十二副釵”、“又副釵”,其中的每一個,若講年紀,都遠比曹雪芹要大。曹雪芹四五歲時家被抄,離開原來生活的地方,從此落入窮困。而那些釵們長到十多歲、二十多歲、甚至三四十歲,仍然生活在賈府裏,活動在大觀園的內內外外。到“三春過後諸芳盡”的時候,曹雪芹恐怕也沒有長成人。

《紅樓夢》中的“所有女子”,和書中的其他人一樣,都是文學人物。是曹雪芹筆下創作而有的。在曹雪芹沒有寫出來之前,她們和他們都不存在。從這點來說,她們和他們,全比曹雪芹年輕。

江南曹寅家族沒有那些“女子”。憑常識判斷,憑已有的該家族曆史資料提供的當時狀況,它也產生不了那些“釵們”。當時,別的現實的領域中,同樣也產生不了她們。她們隻能產生於曹雪芹這位偉大天才的頭腦中,是他長期汲取生活,同時長期熔煉生活的結果。

如果她們確實生活於兩段“作者自雲”的“當日”的話,幼小的曹雪芹,在年紀上,與她們也不在同一個級別上。其差別有如一個幼兒園的小朋友,跟教養他的阿姨們之間的差別。兩者之間,絕對不會有如同賈寶玉與“金釵們”那樣的感情、感知、思想見解上的交往、交流、衝突。多年以後,拿她們作比較,說“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並由此而漸愧。真是說得不倫不類,比也比得不倫不類。

兩段“作者自雲”的又一要害,是將一部虛構的小說,說成是一部紀實的作品,說成是作者記錄自己早年的經曆和認識的女子。在紅學研究上造成了不少混亂。其中之一,就是“原始作者”的爭論。你說甲,我說乙,他說丙,時至今日,仍莫衷一是。

其所以如此,是因為爭論的各方,都有兩個共同的認識:一是,書開頭的“作者自雲”,的確是作這部書的“作者”的“自雲”;二是,那個“作者自雲”是真話,因此《紅樓夢》是紀實性的作品,書中的賈寶玉就是作者自己,那班金釵們,也是實有其人,有的是他的姐妹,有的是他同輩的親戚。都是他當年熟悉的。於是創作《紅樓夢》的曹雪芹,作者的身份,便成了問題。因為曹家被籍時,他尚年幼,沒有經曆過那種繁華;因為他自己也說,他隻是增刪者。這樣,“原創者”便一個一個被“掘”了出來。什麼“石兄”,什麼曹碩,什麼曹顏,什麼曹由,什麼曹頫,等等,不一而足。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根據。但在諸多方麵,各各又似乎難合其轍。論者說者也就各論各的,各說各的,各堅持各的。怎麼也弄不到一堆。

其實,隻消研究一下,《紅樓夢》是不是紀實性的作品,紛爭便不難解決。如果是虛構的小說,則宣稱紀實的“作者自雲”,肯定不是真正的作者的自雲,而是與此小說寫作的無關的人的虛造。如果你認為是紀實,就請將你“掘”出的那個“原創者”拿來與書中的賈寶玉的有關種種,兩相仔細對照著查一查。便知道那“自雲”,合不合實際。倘離得太遠,全然不符,而你又將你想像的那個人,想像成“原始作者”,將那不沾邊的虛話,硬栽到他身上,說是他說的,豈不是憑空冤枉了人家?

說句笑話,不管你找誰來充當《紅樓夢》的“原創者”。首先應該查查其人是否是個和尚?因為書中的賈寶玉最後出了家。對於一個號稱紀實把自己說成是《紅樓夢》中的主人公的人來說,這恐怕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實”。豈能隨便忘卻?

另外,眾多的“掘”者,掘出的眾多的《紅樓夢》原始作者,都曹姓,全是曹寅家族的人。叫人發疑,曹寅一家子,遁入空門為僧的人,何其多矣!

《紅樓夢》開頭的兩段“作者自雲”,出現在書裏的時間,不可能在作家曹雪芹生前。即是說,曹雪芹根本不知道有這兩段話“鑽”到了自己的作品內。原因極簡單,它所說的,不僅是與曹雪芹本人和《紅樓夢》的具體描寫根本不合,對《紅樓夢》的構築,也是一種嚴重的破壞。從藝術構思,到諸多重要人物,到主題,到若幹故事情節的設置鋪陳,到作家的思想感情、創作心態、審美觀、人生觀、價值觀,等,進行了全麵的歪曲。好長時間來,相當多的人,以為兩段“作者自雲”,是曹雪芹本人的“自雲”,實在誤認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