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園書話

作者:克非

編者按:

作家克非沉迷紅學,迄今已近二十個春秋,曾有《紅樓霧瘴》、《紅學末路》兩書問世。最近新出版的《紅壇偽學》,是他紅學方麵的第三本專著,該書55萬字。風格和前兩部一致,依舊保持著他一貫的獨特的視角和細致窮理的習慣。研究的寬度和深度,則比前兩部大有拓展。我們挑選其中精彩篇章,以饗讀者。

《紅樓夢》是幸運的。因其天生麗質,魅力無窮,一經麵世,便不脛而走,連續形成“紅熱”。但流布途中,也可謂命運多舛:無端橫遭腰斬,被割去三分之一,成為斷尾巴蜻蜓。程偉元、高鶚尋來補上,綴成完品,卻被斥為偽續,恣意貶毀。至於所遭到的歪解、瞎解、胡亂附會,更不知凡幾。兩百多年過去,時至今日,這種局麵,似乎也沒有多少改善。

在《紅樓夢》所遭遇的諸多不幸中,有一大不幸,至今尚未為人所道及。這就是很早以前,被人在她的臉麵上硬給加上了一個醜陋的贅瘤。這可惡的硬加與寄生,嚴重傷害了她的美麗和魅力,更在相當程度上貶損了她的崇高的品味,和社會曆史價值。

所謂贅瘤,舉例以下。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曾曆過一番夢幻,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雲雲。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己又雲:“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曆曆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己護短,一並使其泯滅也。故當此蓬牖茅椽,繩床瓦灶,未足妨我襟懷;況對著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潤人筆墨。雖我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複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雲雲。更於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

在現存的《紅樓夢》、《石頭記》本子中,開頭都有上述的一段文字,隻是互相略有小異。不過《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把它移到了書前的《凡例》以內;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己卯本的開頭數頁殘缺,根據庚辰本的狀況,估計己卯本上,原來也有這段文字。

這段文字,因其將創作《紅樓夢》的曹雪芹和《紅樓夢》這部小說的主人公賈寶玉直接粘在一起,合二為一,特別引人注目。凡讀過《紅樓夢》的人,都不會陌生;其影響,既廣泛又深遠。紅學界、文學理論界的專家學者,不知有多少次在自己的文章裏加以引用、發揮。(胡適甚至將它拿來做自己考證紅學的主要根據。)造成經久不息的混亂,越來越嚴重妨礙紅學的健康發展。它是風行已近百年直到今天仍然甚囂塵上的“自傳說”、“家史說”、“影子說”、“原型說”的源頭;紅學研究中許多糾纏不清的死結,許多莫名其妙的爭論,許多猜來猜去的笨謎,許多歪論、怪論、荒謬之論,都可以從這裏找到其所以發生所以存在的根由。騙子脂硯齋借此而成精成神成聖,脂批由此而令紅壇諸公頂禮膜拜,脂學憑此而奠定自己的基石;考證派新紅學擁此而張其一係列的高論,曹學仗此而得以遠行;紅壇因此而越來越熱鬧越來越擁擠,也越來越缺少生機。

這段古怪而名氣甚大的文字,是誰的筆墨?

兩個荒誕而權威的“自雲”,出自何人之口?

大部分紅學家的回答是:

“自雲”當然是曹雪芹的自雲;

文字也是曹雪芹親筆所寫。

因為曹雪芹就是《紅樓夢》的作者,兩段文字又在書的正文裏麵。隻有個別紅學家如(已故的)戴不凡先生,不相信是曹雪芹,而認為是石兄所為。戴的觀點:石兄才是《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隻是增刪者。另有研究家認為,那段文字原是第一回的回前批,批者為脂硯齋,後來被傳抄人弄混抄到了正文裏麵。但兩個“自雲”仍是作者曹雪芹本人的話。

我的看法是:文字絕對不是曹雪芹寫的;兩段“自雲”,更不是曹雪芹的話。內中的每一句話,都絕對和曹雪芹搭不上半點關係。道理如下:

凡小說,必有作者。《紅樓夢》當然也有作者,它的作者就是曹雪芹。這是一個至為簡單的常識問題,在本書第一章的開頭,我已經講過自己的意見,這裏不再重複。

但由於多種緣故,曹雪芹不承認自己是作者,而安排了一個神話故事,說書是空空道人從大荒山的石頭上抄來的;到他手裏,他隻做了“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的工作。這是說,《紅樓夢》根本沒有作者。怎麼在第一回書的開始地方,卻鑽出了“作者”?還“自雲”“自己又雲”,公然宣布自己的創作動因和要達到的意圖。這絕不是曹雪芹說的,也不是曹雪芹寫的。如果是他說的寫的,就無異於當著讀者的麵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拆自己的台;他,一個極端聰明的大作家,也不會這樣低級這樣笨,寫了多年的書,剛剛一開頭,便弄出這種無法自圓其說的矛盾,顯而易見的破綻。

兩段自雲的文字,極為拙劣,邏輯混亂,處處不通,且胡亂用詞。無論從哪方麵看,它都不可能是曹雪芹的筆墨,而是出自於一個過分不學無文的人之手。讀《紅樓夢》可知,曹雪芹是個超級的語言大師,即使他隨便亂塗抹,手裏也不會出來這種醜陋的東西。世上什麼東西都能做假,筆下的功夫卻難做假;肚子裏有多少墨水,一到筆下,旁人一眼便會明白。

有人說,《紅樓夢》有個原始作者。兩段“自雲”,是這個“原始作者”說的或寫的。“原始作者”之說,純全是一種毫無根據的猜想,缺少任何討論的價值。如果在曹雪芹之外,確有個“原始作者”,而兩段“自雲”,又確實出於此人之口或手。則“自雲”本身邏輯的混亂,和文詞的糟糕,就證明他的頭腦混亂,和缺少必要的文化修養文字鍛煉。如此之人,怎麼能寫出一部洋洋百萬言的後來被曹雪芹修改為《紅樓夢》的小說?它至少要有個較好的基礎,並能打動曹雪芹,誘發起曹雪芹的激情,曹雪芹才會去下功夫啊!

如果真的出於那個“原始作者”之口,那麼誰記錄下來的?隻有曹雪芹。因為曹雪芹在拿他的小說修改,沒有別的人插手。可是,那像曹雪芹的文字嗎?如果出自那個“原始作者”之手,是他“原作”裏原就有的。曹雪芹在“五次增刪”的過程中,對這樣自身矛盾,又與《紅樓夢》故事構成大大不合的說道,為什麼不刪掉?如果因為某種我們無從理解的緣故,不能刪掉,那至少應該將它修整得通順一些合理一些。絕對不會聽任其就那麼一副醜樣子、怪樣子,擺在書的開頭。

頭一個“自雲”,“曾曆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什麼“夢幻”,夢中的之幻?還是如夢之幻?夢中之幻,非真,不能以“真事”二字狀之;如夢之幻,或可含真,但那“真”是什麼,具體內容如何?不說不講,等於沒有。“故將真事隱去”,所以將真事隱去。為什麼要“隱去”,何因何由?“故”字未免用得蹊蹺。“真事”既然“隱去”,即不提“真事”,不言“真事”,完全甩開了去。又何能借“通靈”而說事?“借”得沒名堂,也“說”得沒理由。“通靈”,神話中的石頭也。與隱去“真事”的你,有什麼關係?《石頭記》中的故事、人物,又與你“隱去”的“真事”有何牽扯?

頭一個“作者自雲”,“故將真事隱去”。剛剛“雲”完,緊接設問,“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第二個“自己又雲”中,竟說是記他(作者)“當日”所認識的“所有女子”,和他自己“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前言不符後語,瞬息變化,從一極跳到另一極,截然相反;叫人相信他前一個“自雲”,還是相信他後一個“自雲”?

自己“悔罪”,自當老老實實道來;為“閨閣昭傳”,不必說也應如實記之。但他卻公然宣稱,用“假語村言”去“敷演”。而且前麵冠以“何妨”二字,表示理由正大,至少無害於原則。

請想一想,這樣的話,這樣文字,這樣的說法,這樣的行事,會是《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自己寫的、說的、做的嗎?

兩段“自雲”的要害,是將曹雪芹和神話中的補天石、書中的賈寶玉,等同起來,捏而為一。而且把這種“同一”,造謠成是曹雪芹自己說的,硬栽到他的頭上。這就把一位偉大的作家推到了極其尷尬境地,並歪曲其高尚的人格。將種種荒唐的行徑,庸俗低下的情趣,胡亂吹牛的品德,平白無故地算到他的賬上。使其跳到黃河也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