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

作者:胡力

一、做生

“做生”是農家人特別重要的事,在我家更是如此。一家六口人,年年隻做三次生,大姐、二哥和我。其中又以我的最為隆重。

生日前的那個逢場天,攢了好久的肉票是要摳出三斤兩斤來的。父親一清早就會咳嗽著挑上一擔柴或是提上一包豆果,花上一天半天的功夫,去街上等候買主,爾後又成為買主在食品站的案桌邊守候。羸弱的我極少能有機會跟隨父親——怕人多擁擠,怕等久了挨餓。常常都是雞已進窩,我已早早將柴草收到灶房後,才能在掃得幹幹淨淨的敞壩邊候到父親擰著一小塊或肥或瘦的肉自小路那頭遠遠地走來:“三三,爹給你買‘嘎嘎’回來了。”這時候,飛奔入懷的我還能從父親那隻故意高高舉起的手中奪得幾粒糖。之後,我笨拙地提著肉塊興衝衝地跑過敞壩交給婆婆,又趕緊幫著母親將一大碗米飯或是麥粑從碗櫃端出來。這時父親已悠閑地等在桌旁,接過碗,便大口大口地吃,極少去夾桌上的泡鹹菜。有時還會含混不清地回答一兩句母親的詢問或是搖頭晃腦哼幾句什麼歌子,或是對著靜坐在一邊的我扮個醜相。一張被食物將腮幫高高鼓起的臉,滿是得意和滿足,好像剛有過什麼壯舉似的。隻有一回,父親沒有提回來肉。那天,他也就沒有老遠喊:“三三,爹給你買‘嘎嘎’回來了。”飯已端上來,他還在艱難地自言自語:“唉,我就咋沒想到先借點錢呢?等東西賣了,食品站的肉早賣光了。唉,我就咋沒想到先借點錢呢?!”忽然又扭頭將在一旁催促吃飯的母親吼了一通。隻有那回,我才有些害怕父親。

生日宴,常常都在早晨。據婆婆說,這樣娃娃才能像初升的日頭,越長越精神。我是一直深信這一點的。我想我正是多虧了兒時這一餐餐的生日早宴,才得以能度過以後的那些有時連生日也忘記了的日子。盡管現在我仍未有婆婆所期望的那般健壯,但終還是能經風受雨了。

體驗失眠,也是從過生日開始的。那種“我又長一歲了”的激動,總會自心中演繹成一種甜蜜,抑或是一種痛苦,將我置於夜的黑暗之中,讓我不停地去猜測去懷疑:雞就要叫了吧?

但往往是沒能聽到雄雞的第一聲啼叫的。待到懵懵懂懂地被俯身於床頭的父親又粗又硬的胡須刺出熱被窩,來不及擦去眼角兩顆又粘又大的眼屎,卻看見夢中的盛宴已在晨曦微寒的霞光裏真實地鋪開。雞鳴大概已經過去,滿臉喜氣的婆婆、母親以及有些迫不及待的大姐二哥,都已圍坐在那沒有生日蛋糕沒有高腳杯的桌邊,等候我這個生日宴主人的醒來。

宴席是盛大的,飽含祖輩父輩對自己那纖弱傳人的無盡祝願,盛大得讓他們暫忘了因生活而衍生的無奈與感傷。而宴席又是簡單的,有時甚至簡單到僅有一碗白肉,一個在米鍋中煮熟的滾熱的雞蛋。但無論如何,這畢竟是我家六口人一年僅有的三次最隆重的生日宴呀。

生日是短暫的,幾乎還沒能來得及仔細品味;盼生日卻是漫長的,需得曆經三百六十多個日子的等待。於是,生日過去,就盼大姐的生日,盼二哥的生日,盼來年自己的生日。就這樣一直盼到後來父親死去,一直到後來不再盼望生日。

二、賣豬

總是要喂它一頓稀飯,盡管那時連人也得吃一些雜糧瓜菜。

我和二哥的興奮各有各的理由:於我,這是盼望已久的一頓“牙祭”和幾粒糖果。於二哥,則更有值得激動的:跟著父親走一天回來,他就會握著一張一角或兩角的新票子從我眼前響亮地晃過。

母親這個時候卻躲在老屋的一隅幽幽地流淚。有時兩隻手還會下意識地捂著耳朵試圖避開肥豬被縛綁到抬柵上發出的徒勞的尖嚎。母親滿臉苦痛,喃喃不絕:“哪個叫你要投生成豬呢!”似在尋思,更似在傾訴。

踩著肥豬那已變得哼哼嚶嚶的聲音,父親與一位本家抬著豬兒歡天喜地地走了,後麵跟著歡天喜地的二哥。我眼巴巴地望著他們轉過對門的田坎不見了,許久,複又變成遠遠的山坳上蠕動的幾個黑點,直到模糊,直到眼裏一片酸澀一片茫然。婆婆會在一旁悄悄招呼:“小三乖,去看看娘!”便又跑到母親身邊,偎依著,也不說話,聽任她一把將自己攬於懷中,撫摸摩挲,直到用手抹去淚痕,站起身去做事。

多半是在日暮時分,父親扛著豬柵及繩子在對門的田坎上出現了,豬柵上掛著一塊肉或是兩根蹄子及一副“下水”,一晃一晃的,後麵跟著心滿意足的二哥。

母親少不了又會囉囉嗦嗦地詢問賣豬的過程,問豬是殺了還是運走了,然後又問稱了多少斤。照例是在街上已喝得微醺的父親不耐煩的簡短敷衍。之後,婆婆已在和二哥的嘮叨中與大姐一道將父親帶回的東西弄熟了擺在桌上。於是,一家人便圍著默默地吃。母親有時也夾一兩片肉,但有兩回知道這正是我家的肥豬時,卻一片也沒夾。

晚上,有時於睡夢中驚醒,隱約聽到父親他們在隔屋劃算:豬賣了多少錢;補生產隊多少錢;留多少學費錢;抓豬崽需要多少錢……朦朦朧朧中又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