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飯,將鍋碗洗刷完畢後的母親,又會習慣地提起潲桶走向豬圈。等發覺豬圈已空空如也時,母親又會流淚,這才意識到如兒女般嗬護的豬兒已變成屠戶刀下之魂或被運往他鄉任人宰割了。

那段日子,母親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直到以後又買了豬崽回來,她才會又如從前的那般熱情,像侍候兒女一樣去侍候。直到終於喂肥,複又賣去,換得一疊“票子”和一場傷心。

三、過年

對過年的盼望,完全可以具體到那一年一套的新衣服,具體到灶門口那三兩塊已被柴火及目光熏得金燦燦的臘肉。

一進臘月,農活就少了。無論如何,母親總是要扯回幾尺布。裁裁剪剪之後,便與婆婆一道為我們三姊妹縫製新衣服了。至今猶深刻的是當年於冬日紅暖的陽光中,婆婆眯縫著眼與母親悠閑地抽針拉線的情景,甚至蜷伏於婆婆那“尖尖腳”旁邊曬太陽的黃貓呼嚕聲也還能真真切切地聽到。隻是如今已不再會有婆婆疲憊地擂擂腰,滿意地端詳著衣服喚我們去試穿的場景了。

整個臘月,我都格外勤快,常常手忙腳亂地掃地或是洗碗,之後,便焦急地看著婆婆不緊不忙的樣子。偶爾她們會扭頭叫“三三,快來穿針”,應聲而出的我常常把黃貓嚇得愴惶奔逃。

一隻衣袖被盼出來了,接著另一隻衣袖也被盼出來了。一般要等到“二十七八洗洗刷刷”之後,我們三姊妹各自的枕頭下才會都疊放一套新衣服了。但新衣服一時還穿不上的。盡管如此,大年三十穿一身舊衣服還是興致頗濃地和鄰裏夥伴吹噓自家年飯的內容,一起長聲吆吆地唱“今天三十,明天初一”。

其實,記憶中,很少有向夥伴炫耀過自家的年飯的印象。惟一印象深的是有一年,父親和母親又要像往年一樣,悄悄把喂了一年的幾隻閹雞抓住準備賣錢補交生產隊的口糧款時,婆婆慌忙從一旁閃過來連連顫聲說道:“不給娃兒些留一隻麼!”我家的年飯桌上才有了雞。以後也可能有過,印象卻不深。那年婆婆還給我們一人做了個雞毛毽,我卻怎麼也踢不準,後被大姐幾張玻璃糖紙換去送了同學。待到以後能踢了,那年卻沒有吃雞,便悄悄跑出去候在熟識的鄰裏家門外,賠著笑臉從握一把色彩斑斕的雞羽蹦跳而出的夥伴手裏分得幾支。溜回家後,發覺氣氛有些異樣,而過年的興奮及得到雞羽後的滿足使我忽略了這種異樣。吃過年飯,意外地挨了父親一頓狠揍,而且不許哭出聲,而且婆婆也沒出來保我。從此,不再喜歡雞毛毽。

其實,心目中真正的過年僅是大年初一。可惜太短,許多玩兒,都不能一一試之。而且有時跟著夥伴跑出去,連吃飯也耽誤。好在無論如何,初一是不大容易挨揍的,而且好吃的東西亦比平時多。往往溜回來塞兩荷包炒米糖、沙胡豆,又飛跑出去。待到晚上終於不得不躺在床上時,竟常常心生一種悲哀,為啥一年隻過一個初一呢?!

後來卻不能再一大清早就往外跑了。每年初一天,早飯後都得幫著母親攙扶著婆婆到父親的墳塋前,擺半碗水酒及幾小碟下酒菜,焚一炷素香,禱告另一個世界的父親新年快樂。之後,便陪著婆婆、母親流淚,默默回家,再開始這一年第一天的生活。後來得先去婆婆的墳頭了,依然是擺水酒掛紙錢,之後流淚,複又回來。直到後來隻有母親、二哥和我去。直到後來又有嫂嫂,後來又有侄兒,最後隻有我和母親去。

除夕夜要很晚才睡的。新衣服會被翻出來穿在身上,仔仔細細的翻看,和大姐二哥的比較。有一次竟發現衣服的腰身和衣袖顏色不一樣,原來是用大姐二哥衣服的餘料拚的。惹得滿腹委屈,卻沒說出來。到二哥睡去後把他衣服翻出來揩了兩把鼻涕才覺遂心。可到以後,在僅有用二哥甚至大姐的舊衣服翻改的衣服過年時,卻再沒覺得委屈,而在全家隻自己在年夜枕頭下還能疊放著一套新衣服時,已能對母親對兄姐生出一片內疚和感激了。

四、喪父

真的,那時根本不懂悲傷!

隻覺得失去了父親絕不是一件好事,隻想到父親死後將不會再有他的撫愛他的嗬護。於是便跟著母親嚎啕,卻並不悲傷。

看見親戚鄰裏熟識的人都在流淚,很有些悲傷。卻不可能用一點心思思忖:他們究竟為何而哭?待到後來自己明白了時,這一切又都已顯得那麼的不重要。

顯得並不悲傷的還有婆婆,她甚至沒流過淚。看著別人將父親的遺體擦洗幹淨,穿上那套略顯闊綽的長衫放進棺木,複又釘上蓋子。她沒哭,而且始終沒哭。好似一個與此毫不相關的路人,默然打量著這與她毫不相關的一切隨風就俗地進行。隻是在八個壯漢子吆喝著將裝有父親的棺木抬出家門抬向對門那個山坳時,婆婆才像目睹著的一項重大事情終於有了完結一樣,在我兩個本家姐姐的胳膊彎裏長長地籲了口氣,然後甜甜地睡去。

母親卻一直在哭。其實那也根本不能再稱之為“哭”,——簡直是嗚咽。現在想起來,依然對在那種熱鬧的場合,母親居然能夠在淚流滿麵中將一切安排妥帖而感到驚奇。而對於她能夠在棺木蓋子就要釘上的那一瞬間,竟然還能不失時機地將一雙手工布鞋很自然地塞在父親的身邊更感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