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車間走出來,王君篤一如往昔,步履穩重,堅實有力。
是的,現在不是一九六六年了,現在是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四年。
王君篤出任廠長整整一年的時候,省委派人來找他談話:省委決定把株洲硬質合金廠做為改革的試點單位,率先推行廠長責任製。王君篤不得不把研究的興趣從生產技術轉向企業管理。
這一年秋天,王君篤連任廠長。上台之後,他在廠黨委的支持下,雷厲風行地推行廠長負責製,幹部聘任製,特別是決定設立分廠,下放權利,逐級承包,更像在601廠投了顆重磅炸彈,一時間議論紛紛,說好說壞,莫衷一是。
好心的同誌來勸王君篤,設分廠的事,關係重大,601廠建立以來,二十多年,幾乎每一屆廠領導都議過,懸而未決。你可要三思而行啦!
王君篤笑笑。二十幾年議而不決。議,說明曆屆廠領導都看到了問題;不決,有主觀和客觀兩方麵的原因,曆史是無法漠視的,“左”的路線猖獗,埋沒了多少雄心勃勃的猛士,扼殺了多少聰明智慧的幼苗!
他在心裏答複那些好心的同誌:豈止三思啦,我已思考過許多年了。
有人告訴他,據說某上級領導對此事有看法。
王君篤沒有理睬。當今中國,這一類“據說”太多了,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很多事就壞在這一類的“據說”上。它像一張剪不開的網,理不清的絲,捆住你的手腳,叫你寸步難行。我們今天的改革本來就是前無古人的事業,一切都靠我們去摸索。出錯是可能的,幹錯了總比不幹好,不幹才是最大的錯。摸著石頭過河,碰了壁再回來就是。何況,剛剛公布不久的《國營工業企業法(草案)》給了他一顆定心丸:企業有權按實際需要決定機構設置和人員編製。有法可依,何懼之有!人們驚奇地發現,這些日子,王君篤策劃和指揮著這樣一場在601廠說來算得上是驚天動地的變革,他卻仍然是如此從容鎮定,談笑風生。
他堅持摸著石頭過河的辦法,先搞一個分廠做試點。他選定了一分廠,這裏包括他曾搞過酸法,現在又在搞萃取的原一車間。他行使廠長職權,親自選配分廠領導班子,親自同分廠領導們研究承包方案,研究基層領導人員安排,研究利潤留成的分配,夜以繼日。辯論、爭吵,討價還價,軟磨硬頂,鬧轟轟、熱騰騰,一時之間,每一個人都充分地顯示出自己的個性和活力。當他終於拖著疲憊的身子離開一分廠的時候,他的臉上掛著滿意的微笑。
一九八四年八月二十一日,第一分廠正式成立,成立大會開得聲勢浩大,王君篤和總廠主要領導人員傾巢出動。
此後不久,各個分廠相繼建立。
效果如何,最權威的檢驗是生產,是經濟效益。
一分廠組建前的計劃利潤是八百五十萬元,組建的這一年,完成利潤一千二百萬元,淨增三百五十萬元。
鍋爐氣壓不足,影響生產,是601廠長期沒有解決的老大難。設立分廠以後,鍋爐車間劃歸五分廠管理。現在,不加一個人,不增一台設備,完全滿足生產要求。
談起設分廠這件事,王君篤開心得很,他同記者說:“設了分廠,一個王君篤變成了好多個王君篤,我算是真正解放了,可以騰出時間來研究信息,考慮決策了。”
當然,罵娘的、指責的、告狀的、懷疑的還大有人在。
“他媽的,老子五九年的正科級,一改就抹了,沒這麼便宜的事,非得給我說清楚不可!”
還有人文質彬彬,語重心長:
“改革是要搞的,方向要把準。”
也有人憂心忡忡:
“還不知道上邊什麼態度哩,弄不好到頭來一句話給否定了!”
這些話,王君篤都聽見了。有的是當麵說的,有的是吵上家裏來講的。王君篤肚量大,全兜著,不急不躁。
王君篤不怕,有人怕了。誰?他的妻子,一個退休工人。夜深人靜,妻子說話了:
“老王,見好就收吧!五十出頭的人了,還有幾多搞頭,何苦去得罪人!”
王君篤攥住妻子的手,學著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風趣地說:“唉,有麼子辦法囉,誰叫我那一年入了共產黨哩!”
懷疑也罷,指責也罷,株洲硬質合金廠這台沉重而又複雜的機器,終於在一片嘰嘰喳喳的議論聲中加快了運轉。
王君篤大膽而又充分地行使他的廠長職權。
且看他的用人之道。他有一個觀點,看一個幹部,就看他能不能幹,肯不肯幹,有沒有事業心。
601廠的供銷工作一直徘徊不前,王君篤說,請老蔡出馬。消息傳出,議論紛紛。王君篤心裏有數。銷售處長非老蔡莫屬,老蔡走馬上任,很快打開了局麵。
有一個車間副主任,群眾關係緊張,組閣時意見有分歧,王君篤了解此人,他是六十年代的大學畢業生,技術上有一套,事業心強。他提議讓此人做分廠主任工程師。此人上任以後,果然身手不凡,用不長時間就搞出了全廠第一個金牌產品。
改革辦轉給王君篤一份自薦書。一個隻上過初中的普通儀表工人石永發,自薦出任總廠自控管理部門負責人。他認真地翻閱著這份長達數千字的自薦書,當他讀到最後一段,“如果你能大膽試用一下我的話,你會發現,在沒有學曆、沒有職稱的人群中,也是有人才的!”禁不住拍案叫好。
王君篤熟悉這個人。萃取的儀表就是他設計安裝的,這是一個儀表工程師的工作。他立即拍板定案。一個隻有初中文憑的普通工人當上了儀表室主任。
隨著一分廠的建立,被視為臭狗屎的萃取也有人問津了。
這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在廠俱樂部裏,一個工人踅到王君篤身邊,輕聲說:
“王廠長,我想找你談談。”
王君篤回頭一看,是陳思誌,一車間的,四十出頭的人,像年輕人一樣,兩眼閃爍著激動的火花。王君篤猜到了他要說什麼,問:
“什麼時候,現在?”
“不,明天上午,我要談很久。”
“好,明天上午八點,我在辦公室等你。”
王君篤知道,陳思誌這一晚隻怕睡不好了。其實,他自己又如何能睡得好呢?他知道陳思誌要談什麼。
第二天,上午八點,陳思誌果然準時趕到廠長辦公室,向著等候多時的王君篤說出了那句經過深思熟慮的話:
“王廠長,讓我來搞萃取吧!”
王君篤不動聲色,緩緩地說:
“你知道的,搞萃取困難不小啊!”
“我知道,請你相信我,用人勿疑!”說著,他嘩地一聲打開了一卷紙:“這就是技術措施,一共十六條,是我同陶工研究過的。”
王君篤的雙眼亮了,這一行行工整的小字,這一幅幅簡單的圖畫,凝結了這位老工人和一位知識分子多少心血呀!王君篤一條一條仔細地看,許多已經發生的和可能發生的問題,這裏都提出了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有些細節,甚至連他這個幹了三十多年的老工程師也沒有想到過,他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抓住陳思誌的手說:
“好,陳師傅,我相信你,用人不疑!我還要告訴你,你們一分廠的新領導,把萃取列入了分廠的承包合同。來,我們搭個班子,你當組長,再選幾個人,你提名,回頭再找周廠長、陶工、譚主任他們商量一下。”
到底是改革以後的新班子,指揮靈便,配合默契。全廠上下,同心協力支援萃取,工作進行得意想不到的順利:
九月十六日,召開技術審定會,有人提出經費問題,王君篤請來計劃科長,對他說:“由我負責,先借30萬元。沒有現錢,貸款也要搞!”
十一月二十九日上午十一時整,終於拿出了第一批產品,清一色的100號,回收率達百分之九十二。在車間裏整整幹了十三個小時的工人、技術人員,沒一個人想到要回去休息一下,他們心裏充滿了勝利的喜悅。
合同規定一九八四年完成四十噸,一九八四年年底一算賬,完成六十一噸,超額二十一噸。有人說:該開慶功會了吧。王君篤擺擺手:不急,再等一等,等兩個月,或者半年。
一九八五年七月,萃取工段完成產品五百四十噸,按轉移產品價計算,創利潤一百八十萬元。
王君篤終於發話了,開慶功會,犒賞三軍,請陳思誌坐首席,把十大項目攻關組的頭都請來。
王君篤端起酒杯,向著陳思誌,向著萃取工段的工人、技術人員:“我有高血壓,不能喝酒,但是今天,我要敬你們一杯!”
王君篤熱情似火,像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
我們再一次見麵又是在他將要遠行的時候。明天,他又要出國了。看來,他又將為601廠走向世界邁出新的一步了。
他看著我,調侃道:“還沒死心?我還是那句老話,勸你不要寫,自古以來,改革者都沒有好下場。有朝一日改革者倒了黴,寫改革的作家也就要陪綁的。”
我笑笑,說:“老皇曆了,今天是八十年代囉。”
“但願如此!可是,困難重重啊!”他站了起來,似乎有些激動了。“你也應當聽說了,對我們搞的這一切,現在是議論紛紛。設分廠,有人說上邊不承認;搞聯營,問我們是誰批準的。有的人,守著那些條條框框,什麼都不幹,你一動他就跳起來了。在601廠這樣的企業裏混日子並不難,基礎好嘛。可我不行,我不想當維持會長!我不能老是跟在洋人後邊跑。再有兩三年也許我就要交班了,我不能交白卷,不能叫接任的廠長罵我混蛋!”
我送他出來的時候,他告訴我,一條線還隻是開端,完成全麵技術改造,要到一九八七年。那時候,601廠基本上就達到了美國、瑞典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水平。他豪爽地說:“那時候我們的日子就會好過一點了,每年出口三百噸合金、加工五百噸半成品,每年給國家掙一千五百萬到兩千萬美元的外彙,怎麼樣?”
我笑了,帶著對他和他的工廠的美好祝願。
風雨兼程三十年
三十年,對於曆史來說,它隻是短暫的一瞬,對於一個人來說,它幾乎是一半的生命;
三十年,在有些人是一個破碎的夢,在有些人是一個迷人的故事,在有些人是一支輕鬆的小夜曲,在有些人是一部壯麗的交響詩;
三十年,多麼漫長的人生旅程,有人走得瀟灑,有人走得沉重,有人瀟灑得如水過浮萍,有人在沉重中樹起一座豐碑。
鄒瑞芝走過來了。他從教三十年。他的足跡在大地上留下一幅怎樣的圖畫呢?
一三十而立
鄒瑞芝說什麼也沒有想到,他會在三十歲上,而立之年,改行去搞教育,而且一搞就是三十年。
他童年的夢是當工程師、科學家。這個新化麻溪鄒家(現屬冷水江市)一個印刷工匠的兒子,七歲就開始為家裏挑煤,往返十來裏,上金竹山。聽人說,礦裏的工程師本事大,站在山頂上一望,就知道哪座山裏有煤,洞子要打多深多長。他立誌長大了要做這樣的人。做印刷工的父親沒讀多少書,但他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下決心讓聰明的小兒子多讀點書。鄒瑞芝從麻溪的小學讀到有名的同大中學、省立六中,一直名列前茅,備受教師寵愛。讀到高二,解放了,年輕的心熾烈地燃燒起來,他輟學參加工作,搞土改,搞民主建政,夜以繼日,熱火朝天。年輕的共和國朝氣蓬勃。成熟的共和國的決策者們深謀遠慮,要培養自己的工程師,自己的學者、專家,紅色專家。童年時的夢想又開始在鄒瑞芝心中躁動,經過組織批準,他考上了中南礦冶學院(後來的中南工業大學)。第一年他學得十分艱難,因為他高中有一年沒讀。從第二年起,他奇跡般地成了品學兼優的佼佼者,令全班同學瞠目。其中有一個女孩子,從驚愕中醒來,對這個農村來的調幹生刮目相看,後來終於與他結成伉儷,終生相守。他是這一代人中的幸運兒。這一段時期更是吉星高照。畢業之後,他分配到國家重點企業株洲601廠工作了兩年,又考上了留蘇預備生。再過幾年,他就將戴著副博士的方帽榮歸故裏,前程似錦,多麼令人心馳神往。出國之前,他來到首都北京,先在北京外語學院留蘇預備部學習。學哲學,學俄語,以便將來在國外的日子裏能集中精力更有效地攻讀專業知識。這時已是五十年代末期,牢不可破的中蘇友誼開始出現裂痕。一年預備期結束沒有消息;再讀一年,消息來了。鄒瑞芝選的專業是耐熱合金,一個在國防尖端科學中極為重要的學科。誰說科學沒有國界?國界森嚴。越是尖端的、重要的科學,這國界就越加森嚴。當然,在臉皮沒有完全撕破之前,拒絕也帶著微笑,話說得十分婉轉而又禮貌。鄒瑞芝要進的是在烏克蘭的一所有色冶金研究院。對方答複,這所研究院暫時無法接受中國留學生。中國專家局洞若觀火,他們建議:看來蘇聯是去不成了,去東德吧。601廠的黨委書記正在北京開會。共產黨員鄒瑞芝去請示他的黨委書記。那年月,中國人把蘇聯稱為“老大哥”,可並沒有把所有東歐社會主義國家都稱為“老大哥”。在許多人的腦子裏,關於德國的印象大多是從《攻克柏林》等電影中獲得的。那個頭發緊抿在前額上、留一綹仁丹胡子的德國人,像一片死黑的陰影壓在飽受日本人欺侮的中國人心上,讓人嫌惡。黨委書記當然不至於如此狹隘,但聽完彙報,也搔了搔頭皮:東德?德國?怕還不如我們中國哩!不去。不吃洋麵包,照樣幹革命。廠裏正在搞大躍進,各行各業都在趕英超美,大放衛星,等著用人哩。鄒瑞芝決不懷疑書記指示的正確性。一卷鋪蓋,告別預備了兩年的北京外語學院,回到了株洲。
年輕的共和國剛剛結束了一個特別的曆史時期,它將以“大躍進”為標記載入史冊,供後來的曆史學家們去研究評判。親曆者的印象是它像一個精力旺盛得無處發泄的漢子,充滿了狂熱的自信、自豪和無法抑製的創造奇跡的欲望。到處是一片熱火朝天,精神的物質的,思想的行動的。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一些比較清醒的頭腦在做著比較清醒的反思和比較長遠的考慮。於是就有冶金部關於創辦株洲冶金工業學校的決定。學校設在601廠內,由601廠代管。校長由廠長兼任。書記也好辦,長期的革命鬥爭為我們培養了許多精明幹練、堪稱世界第一流的黨務工作者。這是我們國家的寶貴財富。缺的是幹實事的教務主任。挑來挑去,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鄒瑞芝。調幹生,大學畢業,留蘇預備生,共產黨員,又是學冶金的。資曆、學曆、專業、政治條件都合適。唯一沒有想過的是本人的興趣和誌向,本人願不願意。那時候人們沒有這種思維習慣。而一談,居然就爽快地答應了。這也是預料中的事。共產黨員時刻聽從黨召喚,黨的需要,組織安排,這是沒有什麼可以討價還價的。至於個人的興趣誌向,鄒瑞芝也沒有想過。這就是五十年代那一輩人的思維模式。自然,事後心裏也不免有一絲絲遺憾:工程師當不成了。一絲絲,像萬裏藍天上的一抹白雲,風一吹就沒影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