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萬事開頭難
萬事開頭難。學校創辦於這樣一個特殊的年代:我們的國家剛剛停止那個令人熱血沸騰、心馳神往的口號,“吃飯不要錢,越幹越心甜”,一覺醒來,發現倉廩空虛,甕底無糧,不得不提倡起“瓜菜代”來。後來這個口號的應用範圍已遠遠超過了它的字麵涵義,吃飯要瓜菜代,辦事業,搞建設也不得不提倡“瓜菜代”。參加過用“小土群”大辦鋼鐵的鄒瑞芝和他的同事們,當然不會對辦學條件有什麼非分之想,但當他們第一次走到一起的時候,也不能不瞠目結舌,麵麵相覷。他們手裏,除了冶金部的一紙公文外,幾乎是一無所有。沒有校舍,沒有課桌,沒有一件儀器設備,沒有一本圖書教材,沒有學生,也沒有教師。麵前站著的就這麼幾個情願或不情願地被委派來辦學的人。鄒瑞芝他們並沒有氣餒。那個年代,提倡的是白手起家,是自力更生、艱苦奮鬥。這是一種多麼可貴、多麼令人自豪的境界和精神啊!何況,冶金部的文件寫得清清楚楚,“部辦廠管”,學校的校長就是601廠的廠長。俗話說,“背靠大樹好乘涼”,又說,“天塌下來有個長子頂”。雖然,這棵“樹”也還不大,這個“長子”也實在不夠偉岸,大名鼎鼎的國家重點企業601廠,因為援建的“老大哥”不講信用,時時感到捉襟見肘,力不從心,很多事也常常要搞點“瓜菜代”。但既是“樹”、是“長子”,也就顧不得你大不大、偉岸不偉岸了,再瘦的駱駝總比馬大。有事找廠裏。沒有辦公室,在廠行政科辦公室角落裏安上一張桌子,開始辦理接待新生報名等一切行政公務。沒有教室,找了建廠時冶金建設公司留下的兩座工棚,後來又搬到建成後尚未使用的兩棟廠房。株洲有色冶金學校終於正式掛牌開學了。
筆者采訪時去參觀了已改成實驗大樓的當年僅有的兩棟校舍。這裏原來是計劃中的兩個大車間,房子長一百三十多米,寬二十二米,改建後中間的走道還可以容得下一輛東風牌汽車自由出入。可以想見,如果建成投產,有爐火熊熊,有機器轟鳴,有汽車叉車出出進進,有天車吊車來來往往,那確實是十分氣派和壯觀的。但是,因為“老大哥”背信棄義,這一切都成了一個美麗虛幻的夢,留下碩大無朋的空曠的廠房,在日曬雨淋中,隻能喚起一種昔日古戰場般的蒼涼感慨了。到它們被派做學校校舍時,又經曆了一番“倉庫生涯”,已被糟蹋得百孔千瘡,又髒又破。鄒瑞芝和他的同事們,帶領著那一群莘莘學子,用汗水改變了這兩棟房子的麵貌,終於使它勉強像個校舍了。可是他們有限的力量隻限於外觀的改造,無法改變它的本質。它是按工廠廠房設計的,采用的是“薄殼結構”。這是建築上的一種新技術,新工藝,做廠房、造體育館之類或許有許多外行無法想象的優越性,住在裏邊熬日月的師生們深深體會到它住人不行:冬天同外麵一樣冷,夏天比外麵還要熱——薄殼結構產生了一種蒸籠效應,這或許是發明家始料所不及的。
鄒瑞芝最初是教務主任,主要管教學,用一位老同誌在接受采訪時說的話,這也夠他蹦躂的了。開辦時十來個班,最少時隻有七個教師,神仙也掰不過來。沒有辦法,還得找廠裏,從技術人員中抽了一些人作兼職教師。在中國,從來的觀念就是“家有三升米,不做孩子王”,何況經曆了許多年耳濡目染親身體驗和教育熏陶之後,大家十分明確了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的觀念。現在沒來由地突然要從領導階級降為被領導(後來是被改造)階級,這思想工作之難可想而知。好在那時候黨的威信高,大家的組織觀念強,黨(其實是黨委或黨支部的負責人)說的,幾乎沒有人敢頂著不動的。至於積極性的調動,那就要靠鄒瑞芝他們做工作了。於是,教務主任鄒瑞芝開始扮演“救火隊長”、“催工隊長”的角色。上課鈴聲一響,“沒有老師上課”的報告不斷傳來。唱戲的說救場如救火,在學校裏,何嚐不是“救堂就救火”。那報告聲在教務主任鄒瑞芝聽來,實在不亞於火警。他隻好抱了部電話機,不斷向多個車間科室求援。鄒瑞芝在601廠頗幹了些年頭,熟人多,人緣又好,他一催一求,別人也不好不去,倒也十之八九解決問題。實在不行時隻好親自出馬,頂個一堂二堂,再不行就上大課,兩個班三個班一起上。
就這樣,鄒瑞芝和他的同事們開始了最初的艱難跋涉。大家同舟共濟,同甘共苦,終於把個學校辦得有了點眉目,到一九六六年停止招生時為止,他們共辦了兩個專業,十六個班,畢業了三百多名學生,一九六四年“工業學大慶”那陣還被評為冶金部的“大慶式單位”。采訪參觀時,在新建的圖書館門廳裏,我看到了一麵比門扇還大的穿衣鏡,這是早年畢業的校友在三十周年校慶時送給母校的禮物。署名的十二個人,有株洲市市長、政法委副書記、公安局長、601廠黨委書記和兩個副廠長……被戲稱為十二棵青鬆。這當然是這些年畢業學生中的部分佼佼者。鄒瑞芝送給我一本裝潢精美的校友錄,從中可以看到,大多數這個時期的畢業生,已成了全國各地冶金企業的骨幹。鄒瑞芝在介紹時說:“我們算是培養了一批素質較好的勞動者。”他說得很謙虛,但我聽得出,他這話裏不無自豪。
我想起那句古老的格言:艱難困苦,玉汝於成。誠哉斯言。
三中專也是要辦的
可惜,好景不長。學校辦得剛有點眉目。正一派欣欣向榮的興旺景象,鄒瑞芝因為辦學有功,剛升任了副校長,大家正幹得起勁的時候,那場史無前例(但願也後無效尤)的惡夢般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大字報、大批判、大串連,一夜之間學校亂成了一鍋粥。國將不國,何況一個小小的學校。鄒瑞芝自知回天無力,但他也無法跟上“曆史的潮流”。在學校裏,論職位,他是副校長,前麵還有校長、書記頂著;論出身成分,他也不錯。加上他一向為人比較正直,人緣好。因此,大革命的狂風巨浪到了他這兒也就變成小風小浪了。這日子本來應當好對付。開批判會,他是屬於陪鬥的。被鬥的坐了噴氣式,陪鬥的當然也要雙膝下地,偏偏他生成個膝關節畸形,能站不能跪,於是免不了一頓拳打腳踢。當然,比起正兒八經的批鬥對象來,這隻算是小小不言。何況,紅彤彤的造反派忙於天下興亡的大事,不屑一顧的日常瑣細總還得有個人來管,這就落到了鄒瑞芝頭上。聰明人在這個位置上自然會“懂味”,知輕重,懂進退,曉得什麼該管什麼不該管,什麼當說什麼不當說。鄒瑞芝卻缺乏這種明智,用造反派的話來說,是在舊軌道上走慣了的人,加上那“給個棒棰就當針(真)”的脾氣,依然懵裏懵懂,我行我素。學校給學生發補助費,這當然是討學生、特別是造反派學生歡喜的事。叫鄒瑞芝來辦就不一樣了。他說:“補助費要發,大串聯時借的錢要扣除。”有個造反派火了:這不是管卡壓克扣造反派麼?抓了他下跪、扇了兩個耳光。他倒是脖子一梗,理直氣壯:不管什麼派,借債還錢,天經地義。國家的錢,一分一厘也不能馬虎。有個職工因貪汙公款的事調出學校,這時也回來造反,要求平反翻案,找到鄒瑞芝,揚言不平反就要打人,氣勢洶洶。鄒瑞芝不急不慌,瞅定了他,不緊不慢地說:“你不就是說那年買那幾個大電阻箱的事麼?我記得清清楚楚。這好辦,人都在,賬也都在,查一查,電阻箱你買了沒有?如數交給學校沒有?發票你報了沒有?錢你領了沒有?事實在,打是打不掉的。”一席話說得那造反者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悻悻而返。
憑這個脾氣,他自然多吃了許多苦頭,有人勸他放聰明點,他笑笑:“燒成的泥坯沒法改了。”
吃點皮肉之苦,鄒瑞芝並不在乎。他苦是苦在心裏,別人不知道,妻子知道。別看他平時在外麵終日笑笑嗬嗬,沒事人一樣,回到家裏,常常半天不作聲,悶頭想心事。睡到床上輾轉反側,一折騰就是大半夜。有時甚至爬起來,在窗下一坐一兩個小時。其實,他什麼都不想,就想一個問題:這所學校怎麼辦?他個人的誌趣並不是辦教育,他是服從黨的調配來的。他和很多五十年代的共產黨人一樣,不管自己原來的誌趣如何,黨叫幹什麼就幹什麼,而且必定全心全意地去幹,一定要幹好。幾年的學校生活,已使他那個當工程師的心願越來越淡漠,有如一個五彩繽紛的夢,遙遠而又陌生。他的心,他整個的血肉之軀,已經完全融進了這所小小的學校之中。他是從工廠來的,他知道,一個企業,一個國家,總要有不同層次的知識技術水平的人,要有工人,要有工程師,專家,也要有中級技術人員,正如一根鏈條,哪一環都不能缺。他常常坐在窗下,遙望工廠生產區方向,久久不能平靜。他知道,在那隆隆機器聲中,熊熊爐火之旁,都有他的學生在辛勤勞作;他甚至叫得出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記得他們的麵貌特征,乃至他們中有人當學生時的種種惡作劇和笑話。他們的作用、奉獻,比他一個鄒瑞芝當工程師要大、要多,他為之欣慰。但是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最後一個班的學生都已畢業分配了,沒有新的招生任務,那麼,將來呢?
這一年,毛主席說話了:大學還是要辦的。鄒瑞芝聞言大喜過望。大學要辦的,那麼,中學,小學自然也是要辦的,中專也是要辦的了!
但是,也有人不這麼想。學校正搞鬥批改,教師要下放參加勞動,要回原籍。株洲市許多學校的教師都下農村去了。冶金工校是由601廠管的,工宣隊說,冶金工校的老師就不用下農村了,就地到車間勞動吧。幾年來一直在為“誤入歧途”而後悔不迭的教師們猶如得了一紙大赦令,喜不自勝,匆匆收拾行裝,準備與黑板粉筆告別,準備去迎接自己重返領導階級行列的新生。唯有鄒瑞芝愁眉不展。有人說,你不正好可以回工廠幹你的技術,重圓當工程師的舊夢麼?他說,學校怎麼辦?這麼搞鬥批改,不成了鬥批散了麼?
他癡癡地冥思苦想,也不知有幾天幾夜,終於憋不住,找工宣隊去了。於是有下麵這一段對話。
老師都走了,學校怎麼辦?
學校?上麵沒有下達招生任務,還辦什麼學校。
學校總歸是要辦的。
誰說的?
毛主席。毛主席最新指示:大學還是要辦的。
工宣隊的師傅笑起來:毛主席是說大學還是要辦的,你冶金工校是大學麼?
鄒瑞芝沒有笑。這有什麼好笑的?這麼淺顯明白的道理,還用得著毛主席他老人家講嗎?大學要辦,中學小學當然也要辦,中專也是要辦的。
工宣隊的師傅們了解這位根正苗紅的書呆子,沒有為難他,隻是說,好,好,好,毛主席隻說大學還是要辦的。中專也是要辦的,這可是你鄒瑞芝說的,算不得數。不過,上麵還沒有文件說要撤銷冶金學校,我們也沒說要撤銷。
鄒瑞芝留下來了。還留了十幾個教職工,看著一所空空蕩蕩,死寂如古廟的學校。
四也應當有點貢獻
鄒瑞芝是個閑不住的人。既然留下來,還有十幾個人,總得找點事幹。書是沒得教了,能不能辦個工廠?
其實,鄒瑞芝想辦個工廠可謂“蓄謀已久”。建校以來他一直為學生的實習基地犯愁。辦個廠,既可解決教學實習場地問題,辦好了,還可抓點收入。隻是那時人少事多,一時顧不上來。現在人家忙於熱火朝天鬧革命,我們既然無意於“爭山頭”、“摘桃子”,何不幹點實實在在的事情?這年元旦,最新指示發表:中國應當對人類有較大貢獻。他把留下的職工找來開會,先學元旦社論。他說:“大貢獻我們做不出,就做點小貢獻吧。許多小貢獻加起來,也就成大貢獻了。”他把辦廠的想法一說,大家都表示讚成。
他們沒有考慮過辦廠資金問題。考慮也是枉然。又一次白手起家。從開會後的第二天起,601廠的廢品庫、垃圾站就多了一個拾破爛的人。他每天都來,這裏瞅瞅,那裏翻翻,相中的東西,拿得動的他就拿走了,拿不動的弄到一邊,過一會叫人來抬。革命正在火熱的時候,誰也顧不上這些破破爛爛,何況他是經過廠裏特許的,拾了東西又不往家裏搬,而且,工廠裏誰不認識他鄒校長?
於是,振動篩搞起來了。一台廢電動機,一個破鋼篩,除了幾副軸承,全部是從廢品庫裏弄來的,清洗清洗,修理修理,裝起來一試,還真成了。
洗砂槽搞起來了。一個廢棄不用的洗碗槽成了主要部件。
爐子砌起來了。鄒瑞芝從廠裏榮工隊請來幾個老師傅幫忙,自己動手,安裝地腳基架時,16磅的大錘一掄大半天。
就這樣,他和職工一起,修舊利廢,拚拚湊湊,一條鐵粉生產線終於建成投產。
鄒瑞芝是學冶金的,大學畢業後又在601廠幹過幾年技術工作,辦廠當然是本色行當。說起這一段往事,鄒瑞芝仍是一往情深。他說,這是自己想幹的事,一幹起來就心舒氣暢,愁悶煩惱全都沒有了。那時候,人年輕,身體好,妻子在市裏搞工宣隊,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兩個孩子交給奶奶管,無牽無掛,整天泡在廠裏舍不得走。幹到晚上十二點,實在拖不動了,回家往床上一躺,酣然一覺,又甜又香,二天一早又照樣精神飽滿。
人畢竟不是鐵打的。他終於累病了,脖子痛,到後來又牽扯到肩和手,疼痛難忍。到601廠醫院一瞧,醫生說,可能是鼻咽癌,得去長沙做活檢。同誌們聽了都為他捏一把汗。可他笑笑,我身體這麼好,哪能得這種病?一個人跑到長沙,在附一院做了個活檢,出來又順路跑了一趟冶金廳。活檢時大概弄傷了什麼地方,膀子疼得抬不起來。回到學校,工廠正在安裝煙囪。這是個關鍵活,鄒瑞芝忍不住了,又爬上屋頂參與指揮施工。同誌們勸他回去休息。他說,我同你們一起幹幹,比休息強。那時候流行一句話:小車不倒隻管推。鄒瑞芝十分讚賞。他說,人嘛,有生就有死,活著幹,死了算。
謝天謝地,活檢結果出來了,不是癌。不久,工廠也建成投產。冶金學校辦了個冶金廠,全憑著十幾個留守人員,不花國家一分錢,自力更生,生產出了大廠急需的高純度鐵粉,一下子成了熱門新聞。601廠來開了現場會,市裏領導也來視察、鼓勵。市領導看了他們的機器、爐子,看了他們的產品,讚揚他們:這麼差的條件,這麼短的時間,你們幹得這麼好,真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