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溫時學的是金屬學,他熱愛自己的專業,希望能有所作為。可惜的是他一出校門便遇上了三年困難時期,澱粉尚且填不飽肚子,哪裏還有多餘的蛋白質和脂肪來滿足複雜思維的需要?不久,又是“四清”、“社教”、“文化大革命”接踵而來,真個是像當年的歌裏唱的,革命的浪潮洶湧澎湃,一浪推著一浪,一浪高過一浪。義溫時既不想讓浪潮嗆死,又還要不丟了自己的專業(這大約是他的高明之處),真是左右支絀,狼狽不堪。一朝風平浪息,日朗天清,其“解放感”的強烈也就可想而知了,而當他聽到黨中央向四個現代化進軍的號召以後,他當年的理想,積蓄已久的熱力,又都在胸臆間鼓蕩奔湧起來。學校要開課,沒有教材,叫義溫時編一本。他答應了,編好了。多少個夜以繼日的勞動,真正是胼手胝足,嘔心瀝血。寫完了幾十萬字,他既有大功告成的喜悅,也有錯誤難免的自知,他提起筆來認真地署上自己的名字:義溫時編。免得將來有什麼,擔水找不到碼頭。書印成了,一印上千冊。可是,義溫時還沒來得及好好欣賞一下自己的勞動成果的時候,有人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了。
這是一位潑辣、能幹的女同誌,當時的頭銜頗多:校黨委委員、係總支委員、教研室主任、黨支部書記。共事十幾年,第一次來到自己的同事家裏,沒有問候、沒有客氣,連一句應酬的話都沒有,劈頭就問:
“你怎麼在書上署了自己的名字?”
義溫時頗為驚愕:自己編寫的書,為什麼不可以寫上自己的名字?
來者不善。她自有充足的理由:“那書上有許多公式、定理,都是別人的勞動成果,還有排字工人、印刷工人、裝訂工人的勞動,怎麼都歸到了你的名下?”
義溫時瞠目結舌!按照這個邏輯,《馬克思全集》都要改書名了。
圖窮匕首見,接著是命令:“你去把書拿回來,換上教研室的名字。”
義溫時差點笑了:那些創造公式、定理的科學家,還有排字、印刷、裝訂的工人,什麼時候都編到她屬下的這個教研室來了?義溫時挺身回答,義正詞嚴:
“我署名是表示負責,合理合法;要拿你們去拿,你有權嘛。”
女主任悻悻而去。
自古道:有理走遍天下。其實,古人也未免失之片麵,無理、歪理一旦得到權力的蔭庇,一樣可以四通八達。書終於換了署名。女主任自然不用自己動手,她用權力驅使著教材科的工人幹部連日加班,把印好的教材封麵,一本一本地撕下來,換上“金相熱處理小組編”的字樣。連教材科的人都抱不平了:“書明明是人家編的,為什麼不讓署名?‘四人幫’垮台了,還幹這樣的事!”
但是,這樣的事還在繼續發生著。
義溫時的另一部書由一家出版社接受出版,這位女主任知道了,在一次會上憤然作色:
“義溫時私自投稿,不通過教研室同意,總有一天要落到我的手裏來的!”
著作、出版自由,是每一個公民的神聖權力;哪一條法律規定,投稿要經過主管的單位領導?我們有些同誌的腦袋,至今還留在十年動亂的年代。
但是,這部書稿的出版卻步履維艱、頗多周折。
義溫時所在係的原係主任,以權威的口吻向出版社的同誌說:“義溫時的那本書就不要出了。這個人水平就那麼高;東北那邊也要出一本這樣的書。”
不久,成立金相及熱處理教研室,義溫時轉了過來。人轉過來了,命運卻並無轉機。
一九七九年冬天,義溫時從桃源出差回來,已是晚上八點多鍾了。妻子告訴他,新室主任來過了,有重要事找你。妻子說話的神情嚴肅,似有大事臨頭、非去不可的樣子。義溫時雖然性格倔強,但還懂得組織原則所要求的服從。洗完臉,吃過飯,已近十點,他依然冒著凜冽的寒風,拖著兩條疲憊的腿,向新主任家裏走去。
新主任是熱情的,問暖噓寒一番之後,言歸正傳:
“想找你談談,主要是那本《模具熱處理》的出版問題。在我們這個社會裏,你在業務上是走得通的,在人事關係上你就走不通了。你給學報寫了一篇論文,就轉到了教研室,我們不同意發不就發不出嘛。你那本書,是不是拿回來,再研究研究,修改修改,加幾個人進去,把質量搞高一點,行不行?”
義溫時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書已經發排了。
“那麼,能不能把書上的署名改一改呢?改成熱處理教研室。我們教研室剛成立,也可以借此創一創牌子嘛。”
又是這一套,義溫時有些火了:“我寫這本書的時候,熱處理教研室還沒成立。”
談話自然無法繼續下去,室內溫度驟然下降,主人的麵孔上好像結了一層霜。他送客了:“那好吧,老義,你能搞科研,又能寫書,以後可就要多給你安排一點工作了。”
夜色如墨,北風呼嘯著穿過山上的樹林,義溫時走出門來,感到心裏一陣陣發冷。坐了一整天的汽車,他感到實在太累了。
新主任上課被學生叫做“亂彈”,整人可是說到做到,一絲不苟。且讓我們看看他們在給義溫時從事提高柴油機噴油嘴壽命的科研上出的難題吧。
噴油嘴是柴油機的易損部件,目前國內產品的壽命為一千小時左右,國外水平為一千五至兩千小時,為了購買較長壽命的噴油嘴,有的省一年要花上好幾百萬外彙。提高柴油機噴油嘴壽命是一機部確定的攻關項目之一。義溫時邀了他的兩位同學——兩家生產噴油嘴工廠的工程師一道,主動承擔了這項任務。他們的行動得到了省經委的支持,省經委發函H大等有關單位,下達科研計劃,並撥給一萬元科研經費。誰知道函件下達學校,科研處轉給了機械係,就阻力重重,幾乎是寸步難行了。前係主任問過義溫時一次,話是這樣說的:
“聽說你要搞科研了?嗯?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你想搞什麼就搞什麼,行嗎?”
那位女室主任叫義溫時填了兩次申報表,一直到這個項目搞成,鑒定結束,也沒看見批複下來。
倒是新主任說到做到。搞科研要時間嗎?教研室無法安排。倔強的義溫時說:“我業餘搞。”那好,上課吧。《金屬材料及熱處理》,機械係和化工係都要上,機械係用的是義溫時編的教材,化工係用的是上海教材。義溫時理所當然要求上機械係的課,駕輕就熟,既能保證教學質量,又可節省一點備課的時間。但是安排給他的偏偏是化工係的課。別人告訴他:“你的科研是領導不承認的。”
科研完成了,義溫時希望盡快鑒定,早日用於生產,我們的國家太窮了,每一分錢外彙、每一滴油料都是多麼寶貴。小小一個噴油嘴就像一個漏洞。漏洞再小,長年累月,要流走多少寶貴的外彙和油料,這都是千百萬勞動者的血汗呀!義溫時和他的同誌們想要堵住這個漏洞,為國分憂,心急如焚,四方奔走,日夜操勞。他兩次向係裏提出申請鑒定,均遭拒絕:
“這個民辦科研,他們搞他們的!”
真不知這些有著共產黨員稱號的同誌要幹什麼!且不說這個科研項目曾由省經委正式下達,就算是民辦的吧,它省下的外彙、油料,它創造的財富,難道不是國家的、人民的、共產黨的麼?你們為一己之私,拖延、阻滯、妨礙這樣有益於國家、民族,有益於四化建設的科研項目的完成,不是在犯罪麼?
義溫時畢竟生活在光明的中國,一切有益於人類、有益於國家民族的事業最終會得到公正的評價。提高噴油嘴使用壽命的科研項目,終於由一機部組織全國專家進行鑒定。鑒定認為,他們研究創建的THMC原理,為提高噴油嘴壽命找到了新的途徑,具有獨創性,根據這一原理試製成功的新產品,台架試驗壽命超過八千小時,實際使用對比試驗超過國外王牌產品,油耗低於國家標準。
在采訪過程中,我們聽到了很多關於義溫時的反映。他確非完人,有許多明顯的缺點,他過於急躁,不注意方法,也不大注意尊重別人,包括他的領導和同行。在《模具熱處理》這本書裏,他摘引了別人書中的一些內容而不注明出處,到頭來隻好向人家道歉。但是,他要幹,要為四化出力,而且,也確實有幹勁、有才華,也幹出了成績。這有什麼不好呢?作為他的領導者,不可以更好地理解他、幫助他、支持他,讓他做出更多的成績,也使他在實踐中不斷完善自己嗎?不能再寫下去了。
回憶往事,有時是甜蜜和幸福的,有時是酸澀和痛苦的。十年浩劫,對於每一個天良未泯的正派的中國人,回憶的滋味都隻能是後一種。我們自信神經並不脆弱,但是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的心久久不能安寧,龍水金遺像上的黑紗,黎固初那條標誌著光榮的跛腿,老在我們眼前晃動。描寫苦難的作品已經太多了,我們何必再來折磨善良的讀者呢?我們隻願黎固初們早一點告別那夢魘般的陰影,能早日在“四化”的大道上馳騁。
我們所接觸到的這些今日看來頗有些荒誕不經的事,自有其曆史的原因。瘋狂的歲月必然有瘋狂的行為;習慣了的東西也會像慣性一樣,盡管動因已經消失,它還要作用一段也許並不太短的時間。在那濁浪排空、天地混沌的日子裏,至愛親朋也難免你踩了我的腳,我撞了你的腰;一些並無壞心的同誌,也難免糊裏糊塗地幹了一些蠢事。讓我們一起詛咒那場罪惡的浩劫吧。但是,你既然傷害了別人,能不能像在公共汽車上踩了別人的腳一樣,誠心誠意地道一聲歉,在他的腳還不甚方便的時候,攙扶一下,幫助推開一下前邊擋道的石頭呢?當然,我們也不必諱言,長期的不正常的政治生活,造就了一批整人專家。他們以整人為業,以整人為樂,也靠整人起家。今天,他們腳下踩著的別人的肩膀要挪一挪了,他們要從人家的肩膀上下來,靠自己的雙腳站立和走路了,他們將何以自處呢?不習慣是必然的。正如一個在黑屋子裏呆得太久了的人,驟然來到晴空麗日之下一樣。而且背後的黑屋子沒有了,也不能因為你不喜歡而摘去太陽。怎麼辦?抱怨和咒罵都無濟於事,還是認真地清理一下那些陳年的“左”的垃圾,努力地適應新的環境、新的生活吧!
當我們將要結束這次采訪的時候,欣聞省委工作組已經來到H大,組長朱凡,做過H大校長。但是,在那位曾任某群眾組織頭頭的黨委書記麵前,實在是秀才碰上兵,隻好退避三舍了。關於這位老校長,我們也聽到過不少反映,自然不能說是有口皆碑,同一件事,有說他好的,也有不以為然的。比如住房吧。這位二十年代參加革命、年過七十的九級幹部,至今還住在兩間合計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平房裏。雨天打傘上廁所,摔成過腦震蕩。分給他新房,他說房子困難,先讓老師們住吧。這樣感人的事跡,卻偏偏有人說他是討好群眾!這是從何說起?是褒是貶?人民群眾就是上帝!我們共產黨,不討好群眾,又要討好誰呢?工作組銜命而來,朱校長(習慣而已,應叫朱組長)重任在肩,看來,又要討好群眾了。我們真希望那位同誌也來試著做幾件討好群眾的事情看看,也希望有更多的幹部來做這樣的事。真正把人民群眾討好了,大家心情舒暢,同心協力,共圖四化,豈不是一件大好事麼?全黨上下爭相討好人民群眾之日,就是黨風根本好轉之時!
我們深信這一天一定會到來,我們誠心地期望這一天早一點到來。因為,春風畢竟在叩擊著窗戶,玻璃阻擋不了春天的腳步,“唯楚有材,於斯為盛”的嶽麓書院兩側,必將成為“四化”人才大展身手的地方。
一九八三年五一前後於湖大望江樓風雨聲中
(本篇與歐陽佳同誌合作采寫,發表時署名方正、歐陽佳文中人名多為化名)
有誌不在年高
——地質學家陳國達少年時代的故事
他愛廣袤的大地
少年時代的陳國達不愛講話,卻喜歡四處跑跑看看。這同他的父親不無關係。
父親做“陰陽先生”,為了給人尋“風水”,探“龍脈”,經常拿著一把雨傘、一架羅盤,走遍了新會四鄰的山山水水。爸爸出去時常常把小國達帶上,一路上談天說地,減少了許多旅途的寂寞。小國達對於爸爸的那一套“左青龍”“右白虎”的風水經,除了覺得神秘玄妙之外,實在毫無興趣,但是父親告訴他,新會的地麵挖下去幾尺,就是蠔殼層——他們家的井,井圈就是用這地下的蠔殼拌了石灰泥漿砌的,又疏水又省錢——說明這裏過去是大海,變成陸地的時間還不久。春天,父親帶他到崖門去看國母殿,告訴他這裏曾是宋朝亡國的地方;帶他去看大海潮,告訴他這裏是西江支流銀洲湖入海的地方。大江成了一個喇叭口,正朝著東南方向。春天裏南風吹來,海水回灌,巨浪洶湧,氣勢磅礴。父親還告訴他,因為河沙衝積,海濱平原上的“沙田”還在不斷往外延伸……這些,大概就是陳國達最早得到的一點地質學知識吧,但更主要的是培養了他對於廣袤的大地、雄偉的大自然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