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輯 馬爾可夫過程的探索(3)(3 / 3)

一九五五年,黎固初從湖南工農速成中學畢業,進入武漢大學物理係無線電專業學習。他牢牢記住首長的囑咐:好好完成學習任務。他在大學的普通物理、熱力學及現代物理等學科方麵都取得了優秀成績。一九五九年畢業後來到H大電機係無線電教研室任助教。

這樣一位出身貧苦、為人民立下功勳的教師,政治上還有什麼問題呢?出人意料的是,恰恰在這方麵,他遭受到了致命的打擊。而打擊的炮製者,恰恰又是那位硬要在鍾奇東副教授的著作上署名的黨支部書記。多麼遺憾啊,許多年來,一些業務上的低能者,恰恰是政治上的寵兒!

黎固初有一件事情得罪過他。這位黨支部書記在湖南師院隻讀了一年,便被保送到北大學習。在北大剛學了一年就病了,休息一年,病退回湘。一九六二年,他申請轉助教。黎固初這個“兵”,還保持著那種軍人的直率。他是教學小組長,據實反映了小組同誌的意見:他一沒有大學畢業文憑,二沒參加任何教學環節,三不會外語,不能轉助教。可是一個教學小組長的意見分量終究有限,那人的助教職稱還是被授予了,而從此卻埋下了禍根。

一九六四年,一向對黨忠誠的黎固初,遞給組織上一份報告,正好交到這位同誌的手上。那份報告的內容是:黎固初聽到他家鄉大庸縣在社教中,有人說他是“土匪”、“惡霸”,說他私藏“黑槍”;接下來的三部分,黎固初講了攻擊他的那兩個人,是一個土匪的兒子和侄兒。他們一直認為是黎固初的父親在紅軍時代殺了他們的父親(叔父)。黎固初說明他們的攻擊根本不實,請組織上出麵調查澄清。

事實是很容易弄清楚的。黎固初十四歲時給地主喂馬,後來這個地主上山為匪,他也跟馬一起上了山,喂馬之外就是侍候主人衣食,既未摸過槍,更未搶過東西。四個月之後,就參加了革命。稍有一點常識的人,都會懂得應當為他做一個什麼樣的結論。可惜的是,處在這麼一個挖眼尋蛇打的時候,又得罪了一個頗通整人之道的人物,其命運就可想而知了!那人接到這個報告,如獲至寶,立即將第一部分加以改造,寫成一份《貧下中農檢舉揭發材料》。一些正派的政工幹部畢竟還保持著清醒的頭腦,這份報告,當時並沒有引起重視。

然而,奇貨可居。兩年之後,當他再次拿出這件寶貝時,他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一九六六年七月二十三日,在“文化大革命”進入“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決定性時刻,他貼出了一張大字報,轟動了全校。那張大字報的標題,時至十六年後的今天,仍能令人毛骨悚然:地主、土匪、惡霸黎固初必須低頭認罪,老老實實。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你把“黑槍”藏到哪裏去了?

他像被人推進了黑暗的深淵,抓不到任何可以攀附的小草。大字報貼出的幾小時後,可憐的人,拖著那條假腿,一瘸一瘸地走進了牛棚;又拖著那條假腿,在全校師生大會上挨鬥,又一瘸一瘸地去掃廁所、搞勞動。殘腿因無棉花、紗布包裹,在無休止的折磨中,磨得紅腫、流血、流膿、生蛆!一九六八年底,有人決定把這位殘廢軍人遣送回鄉,要當作廢物扔掉!我們的功臣再也遏製不住他的憤怒。他咬破左手的食指,激昂地寫下了血的文字:“我父親為革命流盡了最後一滴血,我為革命犧牲了一條腿,為什麼這樣整我!”

血的控訴,使有些人膽寒、有些人醒悟了。

不久,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廣播了天德山英雄連的事跡。天德山幸存的八英雄之一的黎固初,卻瘸著他那條假腿,在工地上勞改!此情此景,怎能不叫人痛心疾首!

英雄在H大遭受著殘酷的折磨!但是黨沒有忘記他,人民沒有忘記他,我們的軍隊更沒有忘記他。那天,兩位軍人來到牛棚,指名要見黎固初。他們問了問他當年連、團首長的名字,請他寫了個簡短的情況,兩位軍人接過他寫的情況,“啪”地一聲,向他敬了軍禮:“首長再見!”在旁的管製人員目瞪口呆!黎固初熱淚盈眶,隻感到一股暖流傳遍全身。

不久,某軍副政委來看望他,聽他訴說了自己的遭遇,察看了他那條備受折磨的傷腿,禁不住滿腔怒火,拍案而起:

“美帝國主義的炮彈沒有把他炸死,難道你們今天還要把他整死不成!”

在部隊的直接幹預下,黎固初終於被放出牛棚。

當年貼他的大字報的那位支部書記,帶著可愛的笑容走來了:“呀呀,老黎,真對不起,”他謙恭地翻開一個小本子,“在你的問題上,我至少犯了六點錯誤:一、我不該……”

“你也不要念了,”黎固初是寬容的,在受害的日子裏,他恨不得咬他一口,現在,在他誠摯的笑容麵前,他和他傾心相談,“隻要你承認把我當敵人是搞錯了,就行了!以後我們團結起來。”

“我承認的,承認的!”

黎固初是很容易相信人的。自從這位支書來過之後,他逢人便說:“他姿態高,這就好!”“我們之間沒有什麼隔閡。”而這位支書在黎固初的諒解聲中,當上了“活學活用”的積極分子,不久又提升校黨委委員。

權勢大了,他又記起了黎固初。黎固初是調幹學生,一九五九年就是助教,接著教了六年課,有些課是這個支書親自安排的,他的工作證上也早就有“助教”二字。到一九七一年,他突然否定黎固初是助教,連續五年不安排他任何教學工作。迫使黎固初離開教研室,到學校儀表修理組去當修理工。老實人這時候才認清楚:兩人的前愆未了。

去年十二月,黎固初從儀表修理組調到機械係設計教研室,仍舊不能搞他的專業。

到我們這篇報告發稿的時候,學校已兩次宣布為他平反,恢複名譽。他也正不舍晝夜地奔走於工廠、學校之間,努力於他的教學工作和科學研究。但是有人仍在嘀咕:“黎固初不算土匪,他在土匪部隊那幾個月的曆史怎麼寫?”

黎固初的曆史不是已用他的鮮血和忠誠書寫得清清楚楚了嗎!這些可愛的同誌還想要幹什麼呢?

思考者的厄運

人於自己的專業之外,常常有一點業餘愛好。華羅庚喜歡寫詩,錢學森喜歡音樂,愛因斯坦愛拉小提琴,一位電子學教師研究《紅樓夢》。這原本是極平常的事。到了“文化大革命”這個非常時期,平常的事就帶來了不平常的遭遇,粟聰華成了電機係第一個被揪的對象,罪名就是研究《紅樓夢》,與鄧拓一樣,是個雜家。

其實,真正帶給他厄運的不是《紅樓夢》,而是他愛思考的怪癖。人家讀《紅樓夢》,消遣而已,大不了為林妹妹、寶哥哥掏一掬傷心淚也就罷了。他偏要去思考:曹雪芹是在什麼情況下寫的《紅樓夢》?“披閱十載”是從哪一年到哪一年?“增刪五次”,增了些什麼,刪了些什麼?翻箱倒篋,旁征博引,還終於叫他寫出七八篇洋洋大論來。《紅樓夢》是小說,屬於“閑書”一類,思考一番並無大礙,打成個“雜家”也無非是委屈一時而已。可怕的是他的思考成癖絕不止於一書一事。那年有人發明了“語錄教學法”,一堂課引一段毛主席的話,穿鑿附會,生拉硬扯。他思考了一番,頗不以為然:把語錄當膏藥到處亂貼,豈不把毛澤東思想庸俗化了。他當時也是教研室副主任,在他主管的那一部分,自然沒有推廣這項新發明。人家賣燒酒,你在一邊說太淡,能討人喜歡麼?打成“雜家”之後,過了一些安靜日子,到後來,造反派們忙於你爭我奪,忽略了對他的管教,他又舊病複發起來。看到林彪的顯赫,他聯想起了孫中山手下的蔣介石:此人怕莫是個野心家?報上批了一個又一個老帥,他想:老帥們都成了軍閥、土匪,往後這部黨史、軍史怎麼寫?看到江青的飛揚跋扈,他想起曆史上的武則天、慈禧太後。報上批彭德懷的“右傾”,他想:曆史會給他造一座豐碑……他不僅思考,他還把這些思考的結果告訴了別人。凡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都可以想見其後果。果然,一九七一年十二月,他鋃鐺入獄,以反革命罪被判刑七年。

七年,從一九七一年到一九七八年,其間跨越了粉碎“四人幫”這樣一個中國曆史的轉折點。粟聰華是以“攻擊副統帥和旗手”為主要罪行被判刑的,現在,副統帥和旗手終於被押上了曆史的審判台。按照最簡單的邏輯推理,我們的思考者,即便不能算為先知和英雄,至少也可以無罪開釋了。但是,他依然在勞改場熬著艱難的日月,除了他的妻子和女兒,似乎誰也記不起他來了。

整人的人或許是健忘的吧。

但是不然。一九七七年,當過教務長、早就對二粟案(還有另一位同案也姓粟)持有異議的塗西疇教授在黨委會上提出,二粟案應當搞清楚了,但無人理睬。不久,塗西疇被調出H大。同年,學校風傳二粟要回來,被當作謠言追查。一九七八年,粟聰華即將刑滿的前幾個月,他的妻子,一位小兒科大夫,來校詢問:粟聰華出來以後,能不能再回H大?校黨委組織部長回答得很幹脆:勞改釋放犯,不能再當老師。那麼,能不能去校辦工廠?回答依然是冷冰冰的兩個字:不行!據說,就在此前後不久,一個追隨老書記搞武鬥被判刑的人刑滿釋放後,妥善安排去校辦工廠了。磚兒何厚,瓦兒何薄!老實的女大夫無可奈何,隻得怏怏離去。

粟聰華出獄了,成了無處可去的人。勞改場要留他,他謝絕了。這裏留下了太多苦澀的記憶,常喚起他夢魘般的聯想。他把戶口遷到邵陽,一位學有專長,大學執教多年的知識分子,成了他妻子的一位家屬。

他依舊在思考(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思考的結果是一個並不陌生的結論:整他的人錯了!他來到H大,要求平反。接待他的是係裏一位新任總支副書記。他以為新書記不認識他,準備做點自我介紹,旁邊一位同誌告訴他:新書記原來是保衛科的幹事,對你熟悉得很。粟聰華又陷入了沉思。新書記答應他,三月份搞好。五月,粟聰華又來到H大,接待他的仍舊是那位新書記。粟聰華對三月份搞好的許諾未能兌現表示不滿。新書記眯起眼睛看看他,不動聲色:

“什麼三月份搞好?誰答應的?你是誰呀?我根本不認識你!”

此時,粟聰華除了在心裏罵一聲“無聊”之外,實在無話可說了。他想了想,掏出一個小本放在新書記麵前,說:“那麼,請您把您今天對我的問題的看法、意見寫在這裏吧,免得以後來您又忘了。”

粟聰華的小本上當然沒有留下新書記的字跡。但是,時間畢竟到了一九七九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已經開過,再拖也拖不下去了。何況H大也還不乏真正正直的幹部,到了十月,平反通知來了,同月,粟聰華回到了闊別多年的H大學,又拿起了他久違的教鞭。

但是,他並沒能從此安居樂業。就在他回來以後,那位教研室主任還在一次會上說:“別看二粟回來了,派出所還沒有通知我們不要管製他們。他們還是有錯誤的。”在有些人的眼裏,粟聰華這樣的人,永遠是二等公民。

我們去看他,在他那間頗顯雜亂的小屋裏。他顯得那麼坦率、豪爽、談笑風生,言語間常流露出愛思考的人所特有的睿智、犀利和幽默。牙齒缺了幾顆,還沒來得及鑲補,說話時有點不關風,使我們想起他度過的那些艱難的日子。我們想起一位老教授對他的批評:粟聰華才華橫溢,像一棵樹,頂壓住了,不能扶搖直上,枝幹旁逸、不成棟梁,隻能觀賞。我們覺得雖不無道理,但也未免結論太早。我們問起他最近的打算。他笑笑:

“不搞《紅樓夢》了,要搞本行了,耽誤了這麼多年,再不幹就來不及了。”

他遞給我們一張新出的《信息處理學報》,上邊有他的一篇論文,是從周易八卦論述中國研究二進製曆史的。看來,他已做了不少工作。他告訴我們,二進製、三進製都是中國最早發明的,要把這個發明權奪回來。

我們問起他的生活。他說,形單影隻,依然故我。早聽說學校已決定調他的愛人和女兒來,人到五十多歲,夫妻兩地分居也二十多年,是該解決了,不知為什麼還遲遲沒有結果。他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苦笑:“這幾年H大調進了多少人來!如果不是我粟聰華的老婆,解決得也許就要快一點。”

請理解他

《光明日報》發表了H大三位教師關於鍾奇東副教授著作署名問題的來信後,機械係一位教師寫了一首詩:

學權兩術不相容,

莫效支書假姓公(龔);

新聞一紙傳天下,

神州十億讚《光明》。

這位教師叫義溫時。詩言誌,義溫時確實是有感而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