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這份賀禮還留在新娘的箱底。她要留一輩子,要留下這長者的深情,幸福而淒涼的記憶。
柳東的父親為女兒擔心,在他們結婚的第二天特地不遠千裏,從遙遠的北方來到H大,在靜一齋的院子裏碰到了這對新婚夫婦。第一次見到這位被人誣為流氓、騙子的女婿,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發現這位中年的知識分子儀表堂堂,文質彬彬,不俗的談吐表現出淵博的學識,如果不是年紀大了幾歲,他真忍不住要誇獎一番女兒的眼力。看來,隻要不懷成見,是不難對一個人做出合乎實際的評價的。老丈人放心了。他畢竟是一位縣委書記,重任在肩,第三天,他就在這一對新婚夫婦的歡送下,滿心歡喜地登上了北去的火車。
我們問童之柯,他們為什麼反對這場婚事?童之柯沒有說話,彭老告訴我們,一九七五年,一位老師給童之柯作過一次介紹,被批評為喪失立場。老人說著激動起來:“這一次,還不也是因為他是‘右派’,小柳是縣委書記的女兒,門戶不當!”
我們很驚訝:“右派是錯劃的,不是已經改正了麼?”
童之柯搖搖頭,說:“在有些人心目中,我們永遠是‘右派’,摘了帽是‘摘帽右派’,改正了是‘改正右派’!”
他死在搬進新居的那天晚上
在H大,許多人都說:如果相信命運的話,龍水金的命實在太苦了。
然而,他現在要搬家了。他拿到了分房通知:紅葉樓三棟一號。他去看過,一大一小兩間房,外加一個小廚房,總共二十多個平方米。比起那些新樓來,比起那些二室一廳、三室一廳、四室一廳的寬敞明亮的新房來,這裏實在顯得太寒酸了。難怪有人給他抱不平:你搬什麼,一個講師,馬上會提副教授了,文件上不是說,要跟處長、科長一樣對待嗎?別說處長,那些科長、副科長,不也是三間一套?房管科的蔣副科長,不單自己住了好房,連兩位堂兄弟也都住上了三間一套的大新房了,你幹嘛住人家不要的破房呀!老實的龍水金聽了隻是笑笑。他是容易滿足的。二十多年的苦難,使他學會了寬容、忍耐,學會了用無可奈何的苦笑去對待一切不公平的事。一家三代四口,擠在一間小屋裏的日子實在太難熬了。搬一搬,總比不搬好,總可以放下一張自己專用的寫字台了,總可以在熬夜的時候不要擔心擾得一家人不能安睡了。難怪他這麼高興,搬家的那天晚上,他逗著他五歲的兒子說:
“這間是爸爸的,那間是你的。往後呀,你就呆在你屋裏,不許往爸爸房裏跑!”
“那你也不許到我屋裏來!”
“好,好,好!我們互不侵犯。”
他們搬家了。能幹的妻子,從廠裏請來了同事幫忙,係裏的老師、學生也來了,喬遷之喜嘛,氣氛顯得格外歡樂和融洽。人多了,主人反而有點插不上手,滿屋裏張羅、調擺,一臉汗水,一臉歡笑。他真是太容易滿足了。怎麼能不滿足呢?他是一九五九年到H大來的,武漢大學化學係的高材生,每月工資二十六元,外加一頂“右派”帽子。那時候,二十六元隻相當於二十六個雞蛋的價值,他的衣、食、住、行,全憑它了,還要養活一個遠在江西老家的母親。到了“文化大革命”中,有一段時間,二十六元又減成了十元。一位在一起勞動的老教授過意不去了:“龍水金,十元錢怎麼過?我借給你幾元吧。”龍水金搖搖頭。他有他的邏輯:“一個月才十元錢,借了債怎麼還?”不過,他也有他的辦法:第一,壓縮開支,每餐菜不超過三分錢;第二,開辟財源,去管放射性物質,每月可拿六元保健津貼。這是一個重要工作,本來應當由可靠的“革命派”去幹的,但放射線可以殺死白細胞,一般人誰願意去幹這種賣命的事情?於是龍水金才有了這樣的幸運。本來,一九六二年給“右派”摘過一次帽子,摘了帽就可以多拿一點工資了,可惜沒輪上他。那時他正在學校玻璃房吹玻璃。他吹得太好了,無論什麼樣的異形管、異形器,別人吹不出的,他都能吹。於是,找他的人多起來了,有化學係的,也有外係的,隨要隨有,保質保量,他獲得了“玻璃權威”的新頭銜。“右派”成了“權威”,必定會翹尾巴,帽子就更難摘掉了。
好在他都習慣了,苦的,累的,他都能幹,不顯山,不露水,一聲不響。革命派們忙於革命,把他給忘了,鬧裏求靜,他混了幾天安寧的日子。但是,在那人妖顛倒的年代還是有人盯上了他。一天早晨,他正在漱口,一個人把一塊寫著“大右派龍水金”的大牌子掛到了他的脖子上。他不敢抬頭,偷眼看看,竟是他的鄰居。真是“遠親不如近鄰”!從此,這位鄰居每天路過他的門口,都要吼上一聲:
“右派分子龍水金要老實!”
“龍水金不老實,決沒好下場!”
歲月蹉跎,一晃到了一九七五年,又有一批“右派”摘帽了。但是他那時正在從事著深挖洞的偉大事業。化工係電分析教研室的一位負責人說:他沒在我們這裏工作,我們不了解情況,拒絕給他摘帽。和他一起挖洞的工人、幹部鳴不平了:“你們不了解情況,我們給你介紹!挖了幾年防空洞,排除塌方,點藥放炮,危險的事,困難的事,都是他搶著去幹。對這樣的人,你還能說什麼?人,總得憑點良心嘛!”龍水金摘帽了。大學畢業十七年之後,他第一次拿到了大學畢業生最低的工資:五十三元。他回到電分析教研室工作,正好在他的那位鄰居管轄之下。
“好”鄰居是他的頂頭上司,“照顧”他也就更方便了。一九七七年調工資,他本來是應該調級的,和他同時參加工作的工人的工資都比他高了。可是他的好鄰居卻輕輕地幫了一句:“他還要調?他已經從二十六元調到五十三元了!”
龍水金聽了瞠目結舌,卻又無可奈何。他這次一級沒調上,可是有的人卻一次調了兩級。
他真想忿然離去。他曾幫助江蘇泰縣一家工廠,解決了生產上的重要問題。廠長出差,來到他那三代同堂的小屋裏,非常同情地說:“到我們廠裏去吧!隻要你去,至少給你八十平方米的房子,你愛人的工作我們也負責安排。”他笑了笑,謝絕了。有什麼辦法呢?這裏有他的事業,他太愛他的事業了。
他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生氣。耽誤得太久了,失去的太多了,他要拚命把它追回來。白天要上課、搞科研,隻有晚上才能看書、寫作,還要帶學生實習、出差。他把日程安排得滿滿的,開始了超負荷運轉。每月發下工資,他一分不留地交給妻子,麵對著妻子又是憐愛、又是怨懟的目光,他歉意地笑笑:“對不住,家裏就勞累你了。等六十歲以後,我再補償吧,那時,我天天陪你去看電影、逛大街!”
可是,他竟然無法實現他的諾言,因為,他永離了人間!
在他去世以後,我們去訪問時,在他妻子遞給我們的一個小黑包裏,看到了一些雜亂的文字,有他的殘缺不全的總結,有獎狀,有聘書,有來往信件,也有他逝世後親友發來的一些唁電唁函。我們稍微整理了一下,驚奇地發現,從一九七八年他正式恢複工作以後,在三年多一點的時間裏,他竟做了這麼多工作:
開了兩門課,授課近一千學時;
撰寫、發表了八篇論文;
作為主要研究人員,參與了三項科研,獲得了三項重要科研成果獎;
主編了一部書;
參與了一部《英、漢、日化工詞典》的編寫;
指導了四個畢業生的論文;
這個統計是很不完全的,還有他在校外參加的一些科研活動和他支持、幫助一些工廠企業解決技術難題的工作就更無法統計了。
可是,他得到了怎樣的評價呢?
就在他搬家的那一天,他看到了在準備提升他為副教授的鑒定表上,開過的兩門課合並成為一門課的一部分,教學一千學時變成了六百學時,八篇論文變成了四篇;最後還有一句:“該同誌是中國農工民主黨成員,經常參加該黨的活動,參加本教研室活動一般。”不知是出於什麼考慮,有人又把“一般”二字刪去,使句子變得不通了。
龍水金老實,但並不愚蠢。他知道,憑著這樣一個鑒定,升級是無望的了。可是,他仍然隻有氣憤!家搬完了,熱心幫忙的同誌陸續離去。賢慧的妻子炒了兩樣菜來慰勞勞累了一天的丈夫和他留下的一個好友。兩人一邊喝酒,一邊交談著那些令人憤慨的往事,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裏,龍水金把那張鑒定表掏出來看了六次!
苦要什麼緊,累要什麼緊,受一點委屈要什麼緊!惟有這在黨的三中全會召開之後,一個知識分子憑著對黨、對人民的深摯的感情,拚死拚搏的勞動卻得不到公正的評價,才是最令人傷心和氣憤的!就在這天晚上,他睡下以後就再也沒有起來了。第二天早晨,醫生趕來時,他已經永遠離開了人世!
龍水金死了!許多的人,他的妻子和兒子,他的學生,他的同事,他的一起受難的“五七戰友”,都在他的靈前灑下了傷心的淚水!許多單位送來了花圈,發來了唁電。江蘇省泰縣那個曾想調他過去的廠長,也專程趕來參加了追悼會。他們帶來五個花圈和祭幛,代表五家工廠;還帶來了由縣長簽署給孤兒寡母的400元奠儀。人們並不清楚龍水金為泰縣做了些什麼,但都相信,這決不是非法所得,決不是無功受祿!這是善良的人民對於一個有貢獻的知識分子勞動的承認與報酬。
龍水金死了!醫生已明確結論,他死於腦溢血,沒有什麼責任可以追究。但是,這畢竟太令人惋惜了。他死在不當死的年齡。他還隻有四十七歲啊!對一個知識分子、一個科技人員來說,他還正處在黃金般的年華!他死在不該死的時候,春天已經到來,政策剛剛落實,新房已經搬遷,職稱即將晉升,我們的國家、民族正需要這樣的知識分子!它畢竟留下了太多的遺憾,特別是在聽說,在H大,中年早夭的知識分子,從一九七六年以來,他已經是第十五位的時候!我們曾想,如果早一點改正、提薪、晉升、搬房,如果早一點……龍水金他們是否不至於死在這樣一個實在不該死的時候呢?
有這樣一個“土匪”
我們被黎固初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當我們從沉默中醒來,夜空裏電閃雷鳴,暴雨正猛烈地衝洗著窗上的玻璃,像是在為這位人民功臣鳴不平,衝洗著一切潑向他的汙穢。
十五歲參軍的黎固初,是解放軍第一次給他穿上新衣、新鞋,第一次使他得到人的尊嚴。在他尚未出世的時候,擔任紅軍幹部的父親就慘遭國民黨殺害。從十三歲開始,他給地主當傭人,侍候著大人、小孩和馬匹,沒過一天人的日子。參加了解放軍,他真高興啊!當年,部隊恰好在H大廣場開大會。小黎一看,幾個老兵胸前掛著好幾塊金色牌牌,也吵著要。連指導員告訴他,那是軍功章,要立了功才有的。什麼叫立功呀?指導員比劃著告訴他:董存瑞搞爆破,在危急關頭手舉炸藥炸碉堡,那就是立功。小黎馬上找著團首長,吵著要進爆破班。團長也許有點偏愛這位烈士的遺孤,答應了。他參軍不久就開拔到抗美援朝的前線。在戰火紛飛的前沿陣地上,每次首長表揚都少不了他。在爆破訓練中,他一個晚上就把一百多個爆破零件記熟了。不久,他們團參加了天德山阻擊戰。這是一個艱苦而又十分重要的戰役。他們連在一天內打退了敵人三個營的十幾次衝鋒,原先覆蓋著原始森林的山峰,被戰火燒成了焦土,陣地上隻剩下他們八名英雄。機槍打不響了,彈藥用完了,十七歲的小黎想起了董存瑞,把一根根爆破筒向敵人甩去,打退了第十一次衝鋒。他守住了陣地,卻失去了一條右腿。
天德山一戰終於使美國政府同意坐下來談判;上甘嶺戰役更迫使美國佬在停戰協定上簽了字。黎固初戴上大紅花,在全軍慶功大會上介紹英雄事跡。他榮立了二等功。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委員會常任委員會授予他軍功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