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下班鈴響過以後,潘世宬照例最後一個離開實驗室。下樓的時候,她又彎進飼養室,細心地檢視著每一隻鼠籠。忽然,她發現一隻大白鼠呼吸急促,行動不安,鼻孔下邊有幾點暗色的血跡。她心裏一動:“發病了!”她抬起頭,想要叮囑一下飼養工人加強觀察,卻發現周圍是這樣安靜,才想起已是下班了。虎毒不食兒。大白鼠卻沒有老虎的仁慈,鼠籠裏常常發生活老鼠吃掉死老鼠的事故。憑經驗判斷,這隻老鼠活不過今晚了,必須守候在這裏。長久以來,潘世宬養成了事無巨細,盡可能自己動手的習慣。她不願意驚動別人,匆匆在食堂裏吃了飯,又回到飼養室。
一群老鼠在病鼠周圍逡巡,“吱吱”地叫著。寒冷而又寂靜的冬夜,顯得這樣漫長。潘世宬放下手中的資料,緊一緊毛衣,站起身來慢慢地走著。下半夜兩點,一個年輕同誌來檢查鼠籠,才把她攆了回來。這年輕人是她過去的學生,一個勤奮而又有才能的青年。有他守在那裏,自然是可靠的。她一眯眼就睡著了。好香啊,很久沒睡過這樣的好覺了。老教授輕輕地打起了呼嚕。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翻身,醒過來了。她抬腕看了看表,才知道剛剛睡了一個多小時。但她再也睡不著了。病鼠死了沒有,是不是真發癌了……她穿上衣服,又向飼養室走去。
天亮的時候,病鼠死了,切開口腔,他們看到光滑平整的軟顎變得凹凸不平,軟顎後邊的鼻咽部明顯地長出了腫塊。小文和小黃立即熟練地做了切片。顯微鏡下,一個個鱗狀細胞清楚地顯露出來。
“癌!是癌!”
幾個青年人高興得歡呼起來,向人們報告著成功的喜訊。
這一批大白鼠實驗的結果,百分之六十發生了鼻咽癌。
一九七三年秋天,潘世宬出席廣州鼻咽癌研究協作組會議,她在會上報告了實驗結果,引起了很大的震動。
消息傳到海外,正直的科學家們都為中國學者的成就高興。但是,虛榮和偏見也常常使一些很有學問的科學家糊塗起來。香港一位研究鼻咽癌多年的專家動了肝火,他說:“大白鼠沒有鼻咽腔!”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沒有鼻咽腔,何來鼻咽癌,這不是完全否認了潘世宬他們的研究成果麼?這確實是一個同誘發成功大白鼠鼻咽癌一樣令人震驚的消息。
麵對這種令人瞠目結舌的消息,潘世宬雍容大度,平靜自若。幾十年前在國外、在那個光怪陸離的資本主義世界,她飽看了各種鼻咽腔,見怪不怪。她呈報全國腫瘤防治辦公室,請求全麵鑒定實驗和標本。她堅信科學是最嚴肅、最實事求是的,事實必將作出最公正的結論。
五
潘世宬決定用更有力的事實來回答資產階級偏見的挑戰,她以更大的熱忱投入工作。
一九七四年底,潘世宬到北京,參加論文討論會。她的兒子媳婦一家都住在北京,但是小孫孫丁丁和泉泉出世以來,還沒有見過祖母。八年了!從文化革命以來,潘世宬整整八年沒來過北京。八年歲月不尋常,同誌親友久別重逢,該有多少話要講啊!會議開得很緊張,開完會就是除夕了。兒子帶著一家人來接媽媽。丁丁和泉泉搬出了給奶奶留著的糖果和花炮。潘世宬摟著兩個第一次見麵的小孫孫親了親,然後抬起頭來,帶點歉意地笑笑說:“我得走,車票都買好了。”媳婦驚得叫起來:“明天就過年了。”潘世宬點點頭:“是啊,養老鼠的同誌辛苦了一年,得把他們換下來,讓他們好好休息幾天。再說,室裏的工作還緊張啦。”
兒子了解母親,帶著一家人將老人送到車站。小丁丁拉著奶奶的衣襟,小嘴噘得老高,嘟囔著:“奶奶不好!奶奶不好!”老教授抱起可愛的小孫孫,久久地親著他淚水潤濕的小臉蛋,在心裏說:“奶奶要去和許多許多的叔叔阿姨一起努力,不能讓你們這一代再受癌症的害了!”
汽笛長鳴,車輪滾動,潘世宬揮揮手,告別親人,又匆匆踏上了戰鬥的征程。
但是,不久,潘世宬卻因傷住院,她被牢牢綁在了病床上。
五月中旬,一個十分悶人的天氣,醫學院十二階梯教室裏座無虛席,連中間的過道,兩邊的空隙和窗台上都擠滿了人。他們是長沙市各廠礦職工醫院的醫生,將在這裏聽取潘世宬教授關於腫瘤防治的學術報告。報告會還未開始,潘世宬提前來到教室裏,一張一張地檢查著掛圖。忽然,她看見對麵牆上一張掛圖鬆動了,急著去釘一釘,一抬腿,絆著了一台幻燈機。到底是上了年歲的人,“撲通”一聲,像一棵樹一樣摔倒在水泥地上。全室的人哄地一聲站了起來,空氣也像突然凝固了。好一陣,大家才嚷嚷起來:“怎麼樣,潘教授!”“不要緊吧!潘老師!”潘世宬強笑一下,想硬撐著起來,剛一動身子,大腿部像刀剜一樣疼,冰涼的汗珠從額上背上沁出來。她知道傷得不輕。抬頭看看,滿屋子的人,滿屋子熱情關切的目光,他們的工作關係著全市幾十萬職工的健康和生命呀!決不能為這一點傷疼耽誤他們的時間,耽誤這樣一個難得的普及腫瘤防治知識的機會。她向勸她去休息治療的會議主持人點點頭說:“我明白,不要緊,麻煩你抬我一下,到講台上去,我坐著講,時間到了!”
潘世宬端坐在講台上,按時開始了她的報告。她侃侃而談,旁征博引,詳盡而又生動。滿滿地坐著四百多人的階梯教室裏安靜得像闃無一人。三個多小時後,潘世宬在經久不息的掌聲中結束了她的報告,這時,她才發覺自己虛弱得隨時可能倒下來。報告會的主持人懷著深深的歉意把她送進急診室,X光照片報告:股骨頸骨折!在場的醫師都不能相信她在受傷之後能忍疼做了三個多小時的報告。
立即住院。為了保證她的治療,院黨委采取了有效措施。並決定,養傷期間,不準過問科研工作,不準看書。黨委書記來看她,她苦苦求情,老書記總是微笑著,寸步不讓。
潘世宬言辭懇切,老書記也不無感動。他畢竟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臨走時,他還揚起拳頭威脅腫瘤室來看潘世宬的人:“誰也不準給潘教授送書送資料。嗯!”
停止工作,潘世宬覺得比坐牢還難受,真正是度日如年。牽引一鬆,她就帶著上夾板的腿回到家裏。她動用家長的權威,命令小兒子把資料和顯微鏡搬到床邊,又求人做了一塊專門用來在床上躺著寫字的木板。就在這塊木板上,她頑強地完成了三萬多字的研究報告。
一九七六年,他們完成了不同類亞硝胺物質和不同給藥途徑誘發大白鼠鼻咽癌實驗,最高發病率達百分之九十三。
黨給了潘世宬以巨大的支持,全國腫瘤防治辦公室組織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和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研究所的專家,以及其他有關研究工作者,對潘世宬他們的工作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鑒定,肯定了大白鼠有鼻咽腔,肯定了他們的研究成果。
粉碎“四人幫”以後的第二個春天,潘世宬迎著浩蕩的春風,來到北京,光榮地出席了全國科學大會。大會給她和她的同誌們頒發了“重大科研成果獎”。潘世宬接過大紅獎狀,禁不住熱淚盈眶。她想起自己半個世紀來走過的漫長而曲折的路程,也看到了展開在眼前的陽光燦爛的道路,她覺得無比幸福和自豪。
用亞硝胺類物質誘發大白鼠鼻咽癌,建立鼻咽癌模型成功,隻不過是在向著征服癌症的科學高峰登攀過程中,越過了一個小小的坡坎。潘世宬清楚地知道,前路漫漫,而且未必都是風和日暖,也必然有不少曲折坎坷,但是,她信心百倍,勇氣十足。她常常這樣說:“有全國、全世界這麼多科學家的努力,到下個世紀,人們再談論癌症的時候,也許就像我們今天談起瘡癤、感冒一樣了。”
1983.8
春風快綠江南岸
早春二月,江南已進入“春風又綠”的時節;癸亥歲首,改革之風在中國上空勁吹。萬物複蘇,人心歡動,自然界的春天到了,知識分子的春天也到了。
然而,今年二月二十四日,《人民日報》卻在顯著位置上發表了一封來信,反映“H大學知識分子政策遠未落實”。幾天以後,該報又發表了記者采寫的通訊,報道了這封來信所引起的反應。通訊的前兩節是這樣的:
二月二十四日清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剛剛預告廣播石任球教授、彭肇藩副教授給《人民日報》的來信,嶽麓山下的H大學就沸騰了。許多教師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靜候。正在取牛奶的教師停止取奶。有的教師聽了第一套節目,又聽第二套節目,有的幹脆把音錄下來,反複聽。一時間,教師們興高采烈,奔走相告。很多教師說:“這封信寫得太好了,說出了近一個時期我們想說又不敢說的心裏話,H大學的問題到了該解決的時候了!”
一連幾天,七十三歲的石任球教授、七十歲的彭肇藩副教授應接前來向他們致謝的校內外老師,忙得不可開交。無論是在石、彭家裏,還是在街上,許多教師一見他們倆的麵,就拱手道謝。有位教師在街上碰見石任球教授,深深鞠了一躬,感激地說:“你為H大辦了一件大好事,為教師們辦了一件大好事,我向你致敬。”不少教師對記者說:“中央這麼重視知識分子,H大學多年積累下來的問題有希望解決了。”
一則消息,一段廣播,引起如此巨大的轟動,在H大,已是很久沒有過的事了。看來,這封信後邊,確實有一些值得思索的東西。暮春三月,正是江南淫雨霏霏的時候,我們來到了H大學。
H大坐落在嶽麓山下、湘江之濱,依山傍水,風景秀麗。一幢幢樓房,掩映在濃密的綠蔭叢中。古色古香的嶽麓書院,雖說在偌大個校園中隻占了小小的一角,但它大門上的那副楹聯“唯楚有材,於斯為盛”,給這座現代的高等學府平添了一種莊嚴、豪邁的氣派。校區馬路縱橫,師生們匆匆來去,一棟棟教學樓裏,不時傳出琅琅書聲,整個校園,充滿了勃勃生機,盎然春意。但是,當我們走進一些教師家裏的時候,卻跌入了對昨天的回憶之中。聽著聽著,我們感到驚訝和惶惑:這樣的事實在不應當出現在孕育文明的高等學府,這樣的事本當早就結束了……
“唯楚有材,於斯為盛”,古人以無限豪情自誇的嶽麓書院啊,為什麼在你的麵前會出現這麼多令人痛心疾首的事件?
童副教授也有一段羅曼史
臨行的前夕,我們到賓館去找正在參加省政協會議的兩位始作俑者。石教授不在屋裏,豪爽的彭肇藩副教授接待了我們。他是南人北相,身材高大魁梧,臉色紅潤,談笑時聲音爽朗,倘不是那一頭純白的銀絲,和他走路時兩腿有點不勝重負的樣子,真難相信他已是年過七旬的老人。他對我們去H大采訪表示歡迎和支持。他說:“歡迎外邊的同誌去親自看看,始知我們所言不虛。”
說話間,進來一個麵皮白淨的中年人。他見我們談話,點點頭,轉身要走。彭老叫住了他,向我們介紹說:“童之柯,副教授,數學教研室的尖子,懂英語、德語、法語,研究模糊數學,發表了好幾篇論文,最近還有好幾篇將在國外發表。連模糊數學的創始人、美國的紮德教授對他都很讚賞。你們就地取材吧,他還有一段羅曼史,也挺有點意思。”
童之柯一九五九年畢業於四川大學數學係,是戴著“右派”帽子到H大來的。他雖然一表人材,在婚姻上麵卻總不得意,雖曾有過兩次戀愛,終因頭上這頂帽子,加上有人時時提醒接近他的女孩子“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而告吹。但是,一個有真才實學的人,終歸會有“知音”的。一九七九年,一位跟他學法語的女青年終於愛上了他。這個女青年叫柳東,父親是北方的一位縣委書記。這時,老童已過了不惑之年,比小柳大十來歲。真摯的愛情跨越了年齡的差距,他們傾心相愛,終於向校領導提出了結婚申請。人們都為這位多年受壓、年過四十始得到愛情的人慶幸,希望他們早日成親。出人意料,校領導的答複是:不同意結婚。童之柯跑去問校黨委書記,書記說:“你比她大十多歲,違反婚姻法。”
童之柯小心翼翼地問:“婚姻法哪一條有這樣的規定?”
書記有些不耐煩了:“哪一條記不清了,反正有那麼一條!”
書記回答得那麼自信。有人說,在H大,這位書記的話就是法律。即令荒謬若此,也同樣是不容置疑的。童之柯是老實人,在數學的天地裏他可以自由翱翔,法律知識卻實在太少。他跑去找一位同事借了本婚姻法,從頭至尾一條條查看。法律當然是公正的,它沒有為掩蓋我們這位黨委書記的無知與蠻橫而添上這一條。童之柯和柳東雖然堅信他們的愛情是合法的,但是,他們卻受到了流言的中傷。有人還匿名寫信告訴柳東的家長,說童之柯是個流氓、騙子、無賴。流言是可以殺人的。麵對著流言四起,進退無路的處境,這對有情人感到絕望了。他們雙雙向江邊走去。生不能做比翼鳥,死後願成連理枝。但是,今日之中國畢竟不是孔雀東南飛的時代,也不是阮玲玉的時代了。在路上,他們碰到了熱心的彭肇藩副教授。彭老一看他們臉色不對,忙問:“怎麼這個樣子?”柳東說:“不如死了好!”彭老笑了:“要尋死路容易,先到我那裏坐一坐再死不遲。”他張開兩隻長長的手臂,把一對戀人攔到自己的家裏。這位數學專家沒有如簧之舌,但有一顆愛人的心。他批評了兩個年輕人輕生的念頭,以數學家特有的嚴密的邏輯啟示他們:“一個未娶,一個未嫁,自願結合,合理合法,怕什麼!”兩個年輕人豁然開朗。真的,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好怕的?第二天他們宣布結婚了!這一下惹惱了那位執意阻撓他們婚事的領導人。有人傳出話來:第一,他們的婚姻組織上不予承認;第二,H大任何人不得參加他們的婚禮。公元一九八○年早春時節,在H大學靜一齋一間十多平方米的小屋裏,一位頂著“右派”帽子而失去青春的知識分子,在砭人肌骨的寒風中,迎接他的遲到的幸福。領導畢竟是有權威的,這天晚上僅僅來了三位賓客。彭肇藩按他家鄉的風俗,送上了他的禮儀,用紅紙包了五元錢,在封皮上寫了個“囍”字,鄭重其事地署上自己和老伴的名字。當新郎新娘接過這唯一的一份賀禮的時候,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