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輯 馬爾可夫過程的探索(2)(1 / 3)

楊中央終於橫下了一條心來,腳下步子也快了。進得村來,先奔廠裏。在廠門前,他先停了停,強自鎮定了一下,然後不慌不忙地走進去,悠悠閑閑,不緊不慢,方方正正的臉上掛著平靜的微笑,像是剛去趕了一趟集,任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他挨個兒看望了五位正在忙活的師傅,沒見有什麼異樣,才笑眯眯地和他們打了個招呼,退了出來。吃過晚飯,他找到支書楊小黑和幾個支委,合計了一下,他說了說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大夥都說“中”。五十幾歲的小黑像個年輕人似的,拍拍胸脯說:“要為這事開除黨籍,我認了!”

第二天,楊中央平靜地坐在公社頭天他呆過的那間屋裏,望著公社的那位領導,從容地卷著煙卷,笑眯眯地說:“俺調查過了,這五個人沒問題,都有選民證,一人一張,我親眼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再說,我看著也不像壞人,勤勤懇懇幹活,老老實實過日子,哪有這樣的階級敵人?”

公社領導生氣了:“說一千道一萬,他們勞改過,又沒戶口。好瓜不吃,幹嘛吃這樣的爛瓜?”

楊中央說:“我咋不想吃好瓜呢?有嗎?有政治好、技術強的,您給我派幾個來,我磕頭作揖,當爺爺奶奶供著。口幹還不怕牛屎水哩,何況他們也不是什麼爛瓜爛菜。毛主席還說,曆史問題看表現。毛主席還教導俺,要向一切內行的人學經濟工作哩。咱是按毛主席指示辦哩。”

這時候說話時興用“語錄”,楊中央有文化,頭腦又靈醒,張口就來,一口一句,頂得公社領導噎噎的,他沒詞了,甩開了橫腔:“不管咋說,上邊發通報了,咱不能不管,你明天把他們送來,先在公社辦個學習班,審查審查再說。”

楊中央心裏清亮清亮的。他想,哪能呢?叫你一審查不就全完了,肉包子打狗,有來無回。撇開咱廠子不說,幾位師傅能有好日子過?咱不能幹這號昧心事。豁出去了,砍了腦袋碗大個疤。他一張口,氣呼呼的:“工廠正在節骨眼上,不能停,要不,換工吧,我替他們辦學習班吧!要嫌人少,咱把小黑幾個都叫來。”

弄不清是什麼原因,公社打了這一通雷,卻沒怎麼認真下雨,隻說叫他回去好好想想,以後就沒下文了。

都說楊中央有福,沒過多久,“四人幫”垮台了,這件事也就再沒人追究了。

其實,打從五位師傅進村起,圍繞著他們的去留,鬥爭就沒停歇過,隻是時斷時續,時強時弱而已。楊中央他們一邊要頂著四麵八方的壓力,一邊還得瞞著劉中一、保世楨他們,生怕這些冷言冷語吹過來,傷了他們的心。但是,瞞得再嚴,又怎能瞞得了他們那一雙雙飽經滄桑、閱曆豐富的眼睛,瞞得過他們那在不斷的打擊中變得格外敏感的神經呢?他們不知道個中的詳情細節,但他們清楚地意識到,這位年輕的隊長和他的農民夥伴們,正像一堵牆,一片草棚,在給他們遮著風,擋著雨。從這位年輕的隊長關切的眼神,親切的笑容裏,他們看到了已經變得非常陌生了的人的尊嚴,人的價值,人與人之間的信賴和尊重。

記憶像清洌明淨的泉水,汩汩地在他們的心頭淌過。

那一天,楊中央把他們領進村來,在村裏借了兩間房子安頓了。那時節,下坡楊能有什麼像樣的房啊,這兩間數頭號了,還是人家準備結婚的新房哩。完了,他又輕輕地交代那位來給他們做飯的女社員:“人家離鄉別井的,從老遠跑來給咱辦廠,咱再窮也不能委屈了人。”吃過飯,他又把五位師傅找到一塊笑眯眯地道過辛苦,然後說:“咱是先小人,後君子,幾位的報酬怎麼算,請師傅們說個話吧。俺鄉下人,不知道規矩。”

一路來,這位大隊長的寬厚、誠懇,他們早領教了,剛才他交代人的話,又像火一樣暖著心窩。這些在人生的旅途上艱難地跋涉的人,能說什麼呢?判刑勞改的日子就不消說了。刑滿就業以後,一樣地幹活,一樣地吃飯,口袋裏一樣地揣著標誌著公民資格的選民證,可在哪兒都比人低一頭。前些年被趕出北京,更像被拋進人情的沙漠裏,聽到的就隻有訓斥、辱罵了。而今,能說什麼呢?推讓了半天,劉中一代表他的夥伴們說:“一定要說,就照咱們在北京的工資,每月給七十元吧。”

楊中央坐不住了。沒有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哇,哪兒幫著辦廠搞副業的,不是一百二百的工資。他搖搖頭,說:“那,就定九十吧。俺隊窮,先委屈委屈,往後……”

劉中一揮揮手:“別說了,楊隊長,你們的心咱都知道。七十也罷,九十也罷,先幹活吧,暖氣片廠沒辦成,暖氣片沒生產出來,廠裏沒收益的時候,我們分文不取。”

人要的就是這心換心啊,七十元、九十元,算什麼?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人世間隻見人走路的,誰見過錢走路了?樂莫樂兮心相知。隻有人心才是真正比黃金還要貴重的啊!日複一日,劉中一、保世楨的心裏升起了一個模糊的但卻是堅定的意念,到很久以後,他們才明白,不就是那句話嗎?士為知己者死。這樣的境界也許不高,但在那樣的時候,對於劉中一、保世楨還能做怎樣的要求呢?啊,中國,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國,這些知識分子此時終於在一群沒有文化或文化不高的農民中找到了知已,這是悲劇還是喜劇呢?

用什麼來報答這些真誠厚道可親可敬的農民兄弟啊!劉中一他們感到慚愧了。他們現在是一無所有。當然,他們有知識,有技術,但是,這在當時許多職業或非職業的“革命”家們看來,不僅是一文不值,而且是罪惡的淵藪。但是,劉中一他們自信,憑著這一點,能夠給貧困的下坡楊人一點報答的。

造暖氣片首先要有一個化鐵爐,買一台要好幾千元。保世楨不幹。下坡楊窮哩,能省一個是一個。聽說鄭州工學院有一台報廢的化鐵爐,他找了個在那裏當過“農宣隊員”的社員帶路,尋上門去。到那裏一看,爐子已拆得七零八落,扔進廢鐵堆裏了。扔了不要緊,拾回來就是了,有俺老保哩。這個五十年代的冶金工程師鑽進了廢鐵堆,一個個齒輪,一根根鐵管,終於找全了,稱一稱,三千斤。三千斤廢鐵要變成一個有用的化鐵爐,工程還大著哩。要拚裝,要焊接。那時候三天兩頭停電,為了搶時間,保世楨帶了個電焊工幹開了,哪裏分什麼上班下班,白天黑夜,哪裏分什麼節日假日,陰晴雨雪。隻要有電,就是他們上班的時間。一老一少,一個動嘴,一個動手。十幾米高的化鐵爐,施工的腳手架裝得又不規矩,像個搖籃,一踩上去,來回晃悠,還吱吱嘎嘎地響,真不知什麼時候散了架把人摔下去。五十幾歲的老保不管不顧,一天上下十幾回。下雨天,爐膛裏容不下兩個人,老保站在爐門口,半邊身子在門裏,半邊身子在門外,為小焊工遮了風雨,自己卻躲了前身,濕了後背。化鐵爐終於立起來了,瘦瘦高高的,社員們開玩笑:還真像保師傅哩。

老邵師傅是鉗工,那些個模板,哪一塊沒經過他的手啊。可那陣,連個鉗工案子都沒有,隻好在小學的乒乓球台上將就了。這一天正幹著,一不小心,模板掉了下來。模板是鐵鑄的,地麵是水泥澆的,硬碰硬,不全完了!老邵師傅連想都沒想,伸過手去,墊住了。百十斤重的模板砸下來,刀一樣,拉開來好深的口子,白生生的骨頭都露出來了,誰見了誰心疼。老邵看看模板沒壞,張著嘴笑了。

人都說,這幾個老漢在下坡楊賣命哩。這話一點不假。士為知己者死嘛。他們和下坡楊人,心相連,命相依啊!

到了一九七六年五月,工廠基本建成,即將投料生產的時候,新的困難來了:隊裏囊空如洗,一文不名,連原料都買不回來了。楊中央硬起頭皮去找信用社,任你本事再大,笑也罷,鬧也罷,信用社無款可貸。他們還正悔這事做得冒失哩,七八萬元投進去,暖氣片連影子都沒見著。楊中央急眼了。這時候垮下來,功虧一簣,前功盡棄,這攤子怎麼收拾?怎麼給全村老少交代?這一百多戶人家往後的日子如何過?他眼急紅了,滿口裏急起燎皰。這一晚翻過來,翻過去,折騰到下半夜三點,他一翻身爬起來,敲響了村頭的大鐵鍾。他叫人去通知,一戶來一個主事人,在廠房裏開大會。不許帶小孩。

當!當!當!當!急促的鍾聲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攪得人惶惶不安。這本來就是個動亂的年頭,何況又響起這夜半的鍾聲。出什麼事了?人們慌慌忙忙地跑來了,人從來沒有來得這麼齊,這麼快過。

廠屋裏燈光明亮。楊中央正在跟隊委和幾個師傅交談著什麼,他看看人來得差不多了,就神情嚴肅地站了起來,說:“半夜裏把大家叫起來,是要告訴大家一件事,咱的工廠現在碰到了一個大困難,啥?錢。工廠馬上要投產了,可沒有錢,原料買不進來,咋辦?請大家來商量商量。先請劉師傅說說吧。”

劉中一是湖南人,個子瘦小,但精力充沛,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閃爍著逼人的光澤,一看就知道是個精明幹練的角色。此刻,他不慌不忙地站起來,不緊不慢地開了腔。他說:“咱們廠現在投進去上十萬了,眼麵前是有兩條路:一條是下,買不進原料投不成產,垮下來,十萬元錢打了漂漂,大家勒緊褲腰帶,十年也還不清賬。從今往後,咱下坡楊就再也抬不起頭了。另一條是上,想辦法湊上八千一萬,隻要一投產,咱們就算熬出頭了。今年還有七個月,我打個保票,到年底還清債務,讓每一戶分二百元錢過年。”

這段話,真像在人們心裏點起了一把火,全場一下子沸騰起來。大夥說:隻能上,不能下,砸鍋賣鐵也要闖過這一關去。看著群情激奮的場麵,楊中央高興了。他說:“請小黑登記一下吧,看能湊齊多少。請大家放心,劉師傅說了,錢借出來,隻要投了產,保證今年歸還,一個不欠。”

小黑就是大隊會計,現在的黨支部書記楊俊生。他坐到桌子邊上寫起來。當初升的太陽照進這間簡陋的工棚的時候,他已登記到八千多元了。

楊中央和劉中一他們並著肩走出廠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們放眼望去,黃河南岸這個又窮又小的村莊,在初升的太陽照耀下,竟顯得這樣生機勃勃,這樣美麗動人。

一九七六年五月,下坡楊暖氣片廠終於建成投產。從此,這個黃河岸邊窮得連過路人都不屑一顧的小村子,翻開了一頁嶄新的曆史。

三個月以後,他們還清了所有的內債外債,包括社員們投進去的一塊磚一片瓦。當他們把最後一筆貸款送到信用社去時,信用社的同誌眉開眼笑,大大方方地說:“急啥呢,不說借到年底麼?廠子才辦起來,還要錢用嘛。”

楊中央笑笑,表示了由衷的感謝:“國家也有困難啊。如今我們緩過氣來了,不能再拖累國家。”

這一年年終分配,勞動日值上了九毛。九毛不算多,跟一些先進的大隊比,跟現在的下坡楊比,實在不值一談。但在當時,可真是破天荒了。劉中一的保票總算兌了現。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一些也許並不算太枯燥的數字吧。

從一九七六年起,短短的七年時間,下坡楊大隊的年總產值翻了四番。全村一百八十六戶,去年集體收入一百七十多萬元,人均分配六百多元。幾年來,他們添置了包括聯合收割機在內的大、中型農業機械十五台,汽車十部,糧食、飼料加工機械七十三台,新打機井十三眼,建機灌站一處,漿砌渠道七華裏多長,實現了耕作、灌溉機械化,糧食畝產達到一千五百多斤。隊裏還蓋起了十二間暖房,種著四季的時令蔬菜,辦起了一爿糧食加工廠。現如今下坡楊人真跟城裏人一樣,不用自己種菜磨糧,到時候,揣著折子上隊裏領去,糧食在加工廠,蔬菜在暖房裏。最令人眼熱的,自然還是那一片三十七棟的新嶄嶄的住宅,一色的兩層小樓房,六間一套,月亮門,鏤花牆,前後有院,前院可以養花種菜,後院可以養雞養鴨,真正的花園洋房,全村人住下來,還剩餘了八套。電視機、電風扇,都不是什麼稀罕物了,幾乎家家都有。現在說的話題是,電視機要帶彩的,電風扇要落地的。不少個家庭還有了洗衣機,收錄機。更有趣的是,去年隊裏還讓每個成年社員去北京參觀遊覽了一次。去的人工分照記,差旅費報銷,不去的沒有。咋?“這還不明白?”楊中央答得幹脆,“這是去學習,開眼界,長見識,提高社會主義覺悟哩,咱農民不能兩眼老瞅著倆土坷垃,越瞅越‘近視’。”

下坡楊沒有五保戶,隊裏決定,六十歲以上的女社員,六十五歲以上的男社員,每個月由集體發給八元錢。啥錢?沒名目,叫“敬老費”吧,讓老人買點糖果點心解解饞。楊中央有楊中央的想法:錢不多,現在的下坡楊,誰家也不少這幾元錢,可咱要提倡一種敬老尊賢的好風氣。

集體富了,社員的日子好過了,楊中央的心病也越來越重了。啥病?他說哩:咱下坡楊的經驗是招才致富,可咱現在缺的是人才啊!劉師傅他們給咱培養了一百多名熟練的工人,可一個大隊就是一個小社會,黨政軍,農林水,文史哲,數理化,各種各樣的人才都要。急啦。他辦起了幼兒園,辦起了小學,他還想辦中學。學校教師由上邊派,工資由國家發,夥食費分文不取,由隊裏管。老師們知道,楊中央懂得人才的重要,他盼著他們手下出人才哩。

師傅們終於要走了。一九七八年,劉中一他們接到回北京落實政策的通知。這無異於在下坡楊扔下個小小的炸彈,一時間人心浮動,議論紛紛。大家都望著楊中央,咋辦?從來辦事幹脆利落的楊中央現在竟也躊躕無語。其實,這事早在意料之中的。“四人幫”垮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黨的政策像春風一樣吹遍神州大地。他知道遲早會吹到這幾個老人身上。他真希望這春風早一點吹來,早一點滌盡他們滿身的塵垢,讓他們過幾天舒心伸腰的日子。他也害怕這日子到來,這可就是分離之日,道別之時啊!他的心也像大夥一樣,真是打翻了五味瓶,又是喜來又是愁。但是,他畢竟是大隊長,村裏的主事人,應當想得多一點。他囑咐人,買點好酒,辦幾樣好菜,為師傅們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