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她悉心在科學寶庫裏探求精蘊的時候,她的丈夫,一個愛國的鐵路工程師的來信打破了她內心的平靜。親人飛鴻向她親切地呼喚:“快回來吧,黎明的曙光已經升起,讓我們一起迎接幸福的生活吧。”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句在局外人看來極普通的溫馨甜蜜的情話,卻給她帶來了春天的信息,帶來了無限的光明和希望。她從這字裏行間,聽到了瀏城橋外的炮聲,看到了新中國的曙光。她再也呆不住了。勤奮半生,追求的是什麼?還不就是要一個光明的中國,要把自己的一點學識去貢獻給她麼?她婉謝了朋友們好意的挽留,默默地承受著師長們慍怒的譴責,激動地收拾起行裝。行前的一個晚上,她來到芝加哥繁華的大街上,在五光十色的童服櫃前留連忘返。兩年了,孩子們長成了什麼模樣,最小的毛坨也該六歲了吧。當年狠心地丟下他們的媽媽,此時心中柔情若水,波瀾激蕩。她多麼想給孩子們帶回去一點異國的禮物啊,哪怕是一領襯衫,一件馬甲。但是,雅禮學會克扣了她的經費,身上除了一張船票外,幾乎是不餘一文了。可是,有什麼能擋住一個異國遊子的歸心,更何況是在這祖國曙光初露的時候。這一天,她終於帶著留學美國的唯一的一件紀念品——一籠純種小白鼠(以後繁殖成了上千隻“湖南一號”),登上了東渡太平洋的輪船。她在同伽東萊爾和許多送行的美國朋友告別的時候,充滿信心地大聲說:“再見吧,朋友們。等我的祖國富強起來的時候,我再來看望你們!”
她信步走著,來到了校門前的大馬路上。一株合抱的大樟樹,濃密的枝葉在微風中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潘世宬記得,正是在這棵樹下,她舉著連夜趕製出來的彩色小旗,迎接解放軍進城;正是在這棵樹下,四十歲的女教授同十幾歲的學生伢妹一起,踩著歡樂的鼓點,扭起秧歌;正是在這棵樹下,她穿上雙排扣的灰布列寧裝,攀上大卡車,到農村去參加土地改革;也正是在這棵大樹下,她揣著激動得亂跳的心,向黨委書記老孟談起自己入黨的要求……多麼珍貴的回憶啊,像一片和煦的陽光,在她的心田裏流蕩,帶給她溫暖,也帶給她激動和興奮。潘世宬啊,就從這棵老樟樹下開始,走上了一條陽光燦爛的路。
一九六六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像狂飆、像巨瀾,席卷了整個中國大地。潘世宬是懷著對黨的信賴和忠誠,以巨大的熱忱迎接這個史無前例的運動的。她帶著接受嚴峻考驗的思想,接受一切衝擊。一天下午,幾個年輕人把她從實驗室喊出去,押到四樓一間空曠的教室裏,丟給她一個本子,聲色俱厲地說:“老實交代你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沒交代清楚,別想出這間教室!”說完,“砰”地一聲把門關上,走了。
解放十七年了,年近花甲的女教授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麼厲聲的訓斥。她心底裏翻過一個浪花兒,笑了。要說反黨反社會主義,她心裏有數。她相信黨,也相信黨了解自己。十七年來,她可是一步一步踩著黨指的路走過來的啊!腳印有深有淺,也未必沒有幾步踉蹌歪斜,但是,它們卻始終踩在黨指的康莊大道上。當然,自己從那個罪惡的剝削階級家庭出來,又在肮髒的舊社會滾了那麼多年,身上是沾著不少汙垢啦。那麼,就在這場洪流中衝洗幹淨吧。她送走那幾個厲害的年輕人,開始環顧自己的“新居”:滿室空空,窗戶洞開;隔窗相望的是一教學樓。她的心不禁一顫:昨天一個高年資的講師不就是從對麵四樓那個窗口墜樓的嗎?第二天,她指著敞開的窗戶,向那幾個來要交代的小青年說:“你們看看,我要是想不開,從這裏跳下去怎麼辦?太粗心了,工作怎麼能這樣不負責任!”
但是,運動的發展使她驚訝地看到,她太天真了。事情全不像她想的那麼簡單:那麼多黨的幹部一下都成了“走資派”,受到非人的待遇;全院的老教師一概被趕進“牛棚”。留學美國有罪,從美國回來也有罪。讀書有罪,寫書更有罪。“學而優”被人嘲笑批判,交白卷倒成了風靡一時的英雄。實驗室被封閉,科學研究被禁止;研究腫瘤,研究發病機理的基礎科學,被叫作“空對空”的偽科學,屬於取消之列!這是為什麼?無數的問號充塞腦際。到後來,更多的怪事紛至遝來,目不暇接,見多不怪,連疑問的分兒都沒有了。心中隻有悲忿!這年六月,派性大漲,幹脆動起武來。潘世宬在二樓的書房成了武鬥堡壘,大書桌被翻過來,四腳朝天。中外名著,線裝的、精裝的、中文的、外文的,一概服役:壘起來做了槍托和掩體。可憐的書籍的可憐的主人,在鬥爭的間隙中暫時被置之不顧。小兒子從南京回來,硬拽著她離開了那片是非之地。成熟的科學家也常常有不可理解的固執。車到株洲,她再也不肯走了。她要回去看看她的小白鼠,沒有人喂,會餓死的。母子倆相持不下,恰好同組的小文路過株洲,隻好托他先去看看。兩天之後小文來信:人們忙於“革命”,無暇顧及小白鼠,糧盡籠破,小白鼠死亡殆盡!雖在意料之中,仍如晴天霹靂。潘世宬沒把信讀完,就覺得雙手顫抖,兩目眩暈,一眨眼,滿眶淚水簌簌地滾落下來。英雄有淚不輕彈。潘世宬不是一個脆弱的女性。麵對著那些把她稱為“反黨分子”、勒令她進“牛棚”的大字報,她自問清白,心地坦然;有人強令她掛著大黑牌,在曬得滾燙的水泥馬路上遊院的時候,她咬著嘴唇,高昂起頭。那些日子她沒有一滴淚水。可是,當聽到清華價值數百萬的水利館被砸,華羅庚成了隻能被養起來的廢物……社會主義中國的科學遭到了空前浩劫,她作為一個科學家畢生為之奮鬥的理想和事業付諸東流,情感的閘門砰然而起,她那蒼白瘦削、布滿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
國家有幸,民族有幸,毛主席、周總理健在。敬愛的周總理給科學園地送來了溫暖的春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遼闊的土地上,又有多少凋零的枯木將開始舒枝展葉,含苞孕實。潘世宬終於又要回到科學研究的崗位上去。她環顧四周,朦朧的燈光裏依稀可見牆上一條條巨幅標語,“反複辟”、“反回潮”之類的大字怵目驚心。她知道,前路漫漫,並不都是風和日麗。但是,現在,天真的老教授也從許多矛盾現象中隱約地感覺到,一場關係著國家民族命運的鬥爭在激烈地進行著。她認識到自己所從事的工作有了一種新的戰鬥的意義。猶疑,消失了;彷徨,中止了。她舉目長天,茫茫雲海,晨曦初透。流動著乳白色霧靄的晨風裏,傳來了一兩聲高昂嘹亮的雞啼。她感到一種要幹、要工作的渴望,像火一樣在心裏燃燒。
三
根據全國腫瘤研究統一規劃,分配給潘世宬的任務是鼻咽癌研究。湖南是鼻咽癌高發區。作為一個醫學家,努力開展鼻咽癌防治研究,爭取盡快取得成果,義不容辭。但是,她過去是研究宮頸癌的。同是腫瘤,體位不同,差異甚殊;加上多年不接觸文獻資料,如聾似啞。她覺得自己像一個遠行的征人,站在荒涼浩渺的原野上,前路茫茫,不知所之。她決定盡快了解一下動態,了解一下全國、全世界的同行們這些年幹了些什麼。她一頭鑽進圖書館。這時候,丈夫已經去世,小兒子還沒調過來,孑然一身。原來請過一個幫助料理生活的保姆,也被叫作剝削別人勞動而不得不辭退了。潘世宬從來沒有講究吃喝的習慣,現在就更馬虎了。每天早晨到食堂抓兩個饅頭,拎一瓶開水,就匆匆進了圖書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徜徉於浩如煙海的文獻資料之中。數十年來,腫瘤研究迅速發展,各種各樣的學說,五花八門的理論,常令人眼花目眩。麵對卷帙浩繁的中外文獻,潘世宬要一篇一篇地研究,去偽存真,去粗取精,一點一滴地從中吸取著有用的東西。不久就分別就有關癌症病因和發病機理,整理了三篇綜述性報導,也從這遍地荊棘的荒原上給自己理出一條路來。她從大量文獻資料的研究中看到,亞硝胺類物質的攝入,是導致癌變的一種重要外部因素。那麼,它同鼻咽癌的關係如何?發病的機理又是怎樣的呢?她和腫瘤室的同誌在當時的耳鼻喉科主任林筱周教授幫助下,毅然決定了研究課題:亞硝胺誘發大白鼠鼻咽癌,爭取盡快做出動物模型。
這是一個大膽的方案。國內外致力於鼻咽癌研究的人何止萬千!數十年來,還沒有人真正做成功一次動物模型。但是,科學研究本來就是開天辟地的事。院黨委經過慎重研究,同意了他們的方案。
人都說,困難是工作的影子。潘世宬他們剛一起步,困難就接踵而至:沒有亞硝胺。他們四出求援。但是,一封封回信都是愛莫能助。最後,還是她在東北搞化工的女兒給她帶來了一線希望:亞硝胺類致癌物可以自己合成。他們去請教化學組,得到熱情接待。老範同誌幫著做了一批,後又因病停了下來。怎麼辦?全室沒有一個學化工的。開會的時候,大家麵麵相覷,會議的氣氛顯得非常沉悶。會議的主持人有些受不住這壓抑的氣氛,煩躁地來回走著。窗外,還是斜風急雨,大顆大顆的雨滴打在肥碩的梧桐葉上,那響聲,“乒乒乓乓”,像是催征的戰鼓。終於有人發言了,是潘世宬。她坐在一個不顯眼的角上,扶扶眼鏡,平靜地說:“我來試試。”大家嚷嚷起來:“不行,你也沒學過化工。”“亞硝胺是強致癌物,揮發性太大,太危險了!”潘世宬聽著大家的話,淡淡地笑笑:“那怎麼辦?我們的研究工作什麼時候上馬?我試試看,不要緊的,也許我對致癌物不敏感。再說,我這麼大年紀了,什麼病不一樣!”
第二天,潘世宬上了五樓,那裏有衛生學教研組一間實驗室,裝了一個排泄有毒氣體的煙囪。潘世宬一早進去,把門扣上,就配料、加熱地幹起來。她沒學過化工,但她有一個科學家特有的嚴謹、冷靜,更有一個革命者無比珍貴的熱忱。她謹慎地操作著,時間在她手下流逝,化學物質在反應器裏化合、升華。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下午三點,老教授走出化驗室,蒼白的臉上泛起興奮的紅暈。一瓶淡黃色結晶體擺在大家麵前。亞硝胺合成成功。化驗證明,純度合格。
老教授的行動深深感動了年輕人。連續幾天,五樓實驗室的排毒煙囪煙霧不斷。一批又一批亞硝胺類化合物送到腫瘤研究室。沉悶的實驗室開始有了生氣,年輕人臉上泛起了笑容,有的人還輕輕地哼起了好聽的歌曲。
但是,他們高興得太早了。大白鼠是相對於小白鼠說的,其實,最大的也不過四兩半斤,鼻咽腔更小如米粒,深藏在軟顎後麵。要在活老鼠的這個地方進行實驗,談何容易。他們開始是在大白鼠鼻梁上打洞灌藥,不出幾天,傷口感染,爛得一塌糊塗,連鼻咽腔部分也辨不清了。以後又試用過一些別的辦法,也沒成功。一批一批大白鼠死去,一頁一頁失敗記錄,年輕人臉上的笑容像叫風吹去一樣消失了。潘世宬本來就睡不好,現在更開始徹夜失眠起來。必須尋找一條新的給藥途徑。緊張的思考,嘔心瀝血的探索,潘世宬的臉色日見憔悴,眼裏也網滿了血絲。研究碰到困難,這並不要緊。她懂得,科研的成果是要用汗水和心血澆灌的。自從她開始從事科學研究的那天起,就沒有存過僥幸成功的心理。而最使她為難的是社會上又刮起了一股“反回潮”、“反複辟”的邪風,院裏院外也隱隱約約傳來一些關於腫瘤研究室的議論,有的人說潘世宬研究腫瘤就是“黑線回潮”的表現,有的人甚至又揚言要“拆廟趕和尚”。她覺得自己像是置身於一個機關密布的鬥室之中,稍一不慎,觸動了哪裏,隨時都可能有無情的棍棒落到頭上。唉!算了吧。有時她也確實感到困倦了。她多麼想安詳地閉上眼睛,甜甜地睡上一覺啊,哪怕是一個小時也好。但是,剛一眯眼,一幅令人顫栗的畫麵就出現在她眼前。那還是她做勤雜工的日子,一個被確診為鼻咽癌的老工人,剛剛拿到診斷書,蹣跚著走到她麵前,聲音顫抖著說:“老醫師,你們可要快快研究出治癌的法子來啊!我怕是等不到了,可我們還有子孫後代啦,再不能讓他們受這癌症的害了!”她也想起了周總理的指示:“癌症不是一種地方病,而是一種常見病,我國醫學一定要戰勝它。”黨在召喚,人民在召喚,自己有什麼理由猶豫、退卻,有什麼理由半途而廢呢?她揉揉迷糊的雙眼,搓搓有些發麻的雙手,又匆匆奔向實驗室。
四
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是可以被認識,被掌握的。這裏需要的是不屈不撓,勇於探索的精神。在反複的摸索、試驗中,潘世宬和她的同誌們終於找到了幾種給藥方法。一隻隻大白鼠被插上針尖似的小管,安靜地活動著。他們探索鼻咽癌病因的小艇,經曆了山重水複的困境,又開始了新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