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平原上一個常見的冬日的黃昏,下坡楊隊屋裏正在舉行著一場不平常的送別宴會。下坡楊窮得叮當響的時候也沒有虧待過客人,今天更要好好地表示一下自己的熱情和心意了。酒是好酒,菜是好菜,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裏遊的,找得到的都找來了。但是,誰也沒去動一筷子。主人和客人,手拉著手,眼望著眼,真個是“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三年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朝夕相處,甘苦共嚐,多少事,多少情,全聚到眼前,全湧上心頭。多少年來,劉中一飽經坎坷,人世的風沙在他的心上磨起了一層厚厚的繭子,對於人情世態已經冷漠得有些近乎麻木了。被捕判刑,冰涼的鐵銬扣上手腕的時候,他沒有哭;在法庭上,宣布他將在鐵窗裏度過一段艱難而又漫長的歲月的時候,他沒有哭;遣散農村,拎著鋪蓋卷兒蹣跚在塵土飛揚的鄉間小道的時候,他沒有哭;漫長的人生旅途中,許多別人看來應當哭的時候,他一滴眼淚都沒有。而現在,他涕淚滂沱!他隻覺得,感情的潮水在心底奔湧,有許多的感慨,有許多的話要說,但現在卻覺得一切現有的語言都顯得這樣蒼白無力。人生茫茫,其路漫漫,真沒想到,在這人生的旅程將要臨近終結的時候,才在這北方黃河邊上的一個小村裏找到了自己的知己,自己的歸宿,自己可以一展抱負的用武之地!人生難再,知己難求,而這機緣何巧,機遇何遲!劉中一實在無法說出這心中萬千的感慨。
楊中央實在不能忍受這感情濃烈得令人窒息的氛圍了。他也畢竟沒有忘記自己作為主人的身份,抬起手橫揩了一下淚水迷蒙的眼睛,終於端起了酒杯:
“師傅們要走了。你們要去落實政策,這是關係到你們政治生命的大事,我們不能阻攔。讓我們一起感激黨的三中全會政策的英明。讓我代表下坡楊的幹部社員,向師傅們敬一杯酒,感謝你們在下坡楊的辛勤勞動,感謝你們為下坡楊改變麵貌所做的貢獻。這不是一句話,一杯酒的事,下坡楊人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會記著你們。我還要說一句,幾位師傅年歲都不小了,回了北京,複了職,也幹不了幾年了。退了休再回來吧,下坡楊是你們的家,下坡楊時時刻刻在盼望你們,隨時準備迎接你們!”
樸實厚道的下坡楊人,用熱烈的掌聲表示了對他們大隊長的話的讚同。
楊中央和下坡楊人確實像他說的,時時記著這幾個師傅。劉中一他們回北京三年,下坡楊每年兩次派人送去下坡楊產的好大米、香油和暖房裏出的時新鮮嫩的黃瓜、青椒、西紅柿。前年夏天,下坡楊給每戶社員發了購買電風扇和電視機的津貼,也給北京的師傅們送去一份。楊中央說:“師傅們幫俺致富,俺有的,師傅們也應當有一份。”
說一個小故事吧。有一次,下坡楊去北京旅遊的人又給保世楨家裏捎去了一些新鮮的瓜果蔬菜,感動得熱淚盈眶的女兒看著淚眼矇矓的爸爸說:“那個楊叔叔好狠啊,把爸爸的心都抓走啦!”保世楨笑了:孩子畢竟太年輕了,懂啥啊!黃金有價情無價啊!
劉中一、保世楨他們的心確實留在下坡楊了。一九八二年,他們相繼退休了。除了老邵因病走不動以外,都相約著重返下坡楊,用老楊的話說:“再到楊中央那裏去幹幾年!”劉中一的孩子們勸老頭:“爸爸,您年紀都這麼大了,親人又都在北京,何苦還往那黃河邊上跑,不如就在北京歇幾年吧?”劉中一沉思了半天。他怎麼向這些年輕人解釋呢?北京有他的親人,下坡楊有他的知己,更還有他的事業。回京三年,他和保世楨同楊中央書信往來,反複研究,醞釀了一個下坡楊的二十年遠景規劃,實現了這個規劃,方才算得此生不虛啊!
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楊中央終於在車站接來了重返下坡楊的幾位師傅。一出車站,他就耐不住了:“劉師傅,咱該走第二步啦!”
劉中一爽氣地答道:“瞧瞧,我把機械化養雞場的圖紙都帶來了。二十萬隻雞,一年二百萬的收入呀,再把奶牛場辦起來,叫鄭州市的人都能吃到咱們下坡楊的雞蛋、牛奶……”
他們邊走邊談,在寬廣的大道上,留下了一串紮實的腳印,留下了一路豪爽的笑聲。
1983.6~7鄭州、長沙
路漫漫
癌症,一個多麼可怕的字眼。從人類社會進入二十世紀以來,它幾乎成了“死亡”的同義詞。據聯合國衛生組織統計,全世界每年死於癌症的人數已超過了五百萬。征服癌症成了全世界醫學工作者共同奮鬥的目標。美國醫學基金會曾懸出重賞:誰能找到根治癌症的辦法,將用黃金為他塑一個同他本人一樣高大的雕像。一九七二年,美國總統尼克鬆重金禮聘大批優秀專家學者,成立專門機構,親自主持,聲言要在五年之內解決問題。然而,歲月如流,癌害依舊。燦爛奪目的黃金依然寂寞地躺在美國醫學基金會的金庫裏,雄心勃勃的尼克鬆總統也在花費了十五億美元的巨款之後,不得不無可奈何地宣告計劃失敗。
征服癌症,如一座灼灼閃光的高峰,兀然突立在科學高原之上。它危崖壁立,溝壑如淵,霧嶂迷蒙,神秘莫測,甚至連一條曲折的小徑也看不見。但是,進步的科學家們並沒有因難卻步。在向這高峰挺進的征途上,走來了光明中國朝氣蓬勃的科學大軍。現在,我們所要向大家介紹的就是這支隊伍裏的一位年近古稀的女科學家。她在這漫長的征途上邁出了令人矚目的一步。她的名字叫——潘世宬。
一
一九七二年,敬愛的周恩來總理發出了關於加強基礎理論研究的指示,像一陣春風吹進了被“四人幫”踐踏得枝葉飄零、行將荒蕪的科學園地。湖南醫學院決定成立腫瘤研究室。誰來主持這項工作?討論人選的時候,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剛剛“解放”的老教授潘世宬。
潘世宬早年留學美國,研究病理生理學三十多年,文化革命前一直擔任醫學院病理教研室主任,有紅色專家之稱。按說,叫她來主持腫瘤研究是再恰當不過的。但是,在當時,在那個知識分子被叫做“臭老九”的年月,一個“反動學術權威”,是斷斷不能當官掌權的。叫她主持工作而又不給安排職務,這工作怎麼幹?積極性怎麼調動?關“牛棚”幾年之後,她在想些什麼?她還有當年的朝氣、幹勁麼?這些問題都不能不使學院領導考慮再三。
當人們猶疑不決的時候,潘世宬還奔走於洗衣間——病理組——病房之間。宣布“解放”之後,她被分配到病理教研組,但不是叫她去做她熟悉的科研和教學工作,而是當勤雜工。每天的工作就是這樣幾項:一項是送白大褂。把大夫們(其中大多是她的學生)穿髒的白大褂送到洗衣房,再從那裏把幹淨的領回來,在大家上班之前,一件一件地掛到寫著各人名字的衣鉤上。另一項是取標本,送報告。每天從病房取來病理標本,再把檢驗的結果送到病房。“解放”,對潘世宬來說就意味著行動自由,幾年的隔離審查、“牛棚”反省之後,一旦能自由自在地在她熟悉的校園和病房裏走動,確是一種解放。至於做什麼工作,她還來不及考慮。但是,長期的科研生活使她養宬了一種嚴謹精細、一絲不苟的作風。她是用對待解剖和病理研究一樣的態度來對待現在的工作的。打從她來到這裏以後,大夫們的白大褂總是及時送到;標本、報告再也沒有發生過差錯。每天,當她去病房取標本、送報告的時候,病友們總是用讚許和感激的眼光,看著這個勤快負責的老太太。有時實在太累了,跑不動了,她也在病房裏歇歇腳,同病人聊聊天。她親切的態度,淵博的學識,贏得了大家的敬重和信任。許多外地來的病人第一次見過她後常說:“大醫院到底不同,勤雜工都這麼有學問。”這些話常引人發笑,也叫人感到心酸。這些天,她看到一個疑為鼻咽癌的病人老劉非常苦悶,就跑到書店去買了一本關於腫瘤防治的小冊子送給他。意外的同情和關懷,使他感動得一翻身爬起來,說:“老潘,我不是怕死,不是擔心我自己的病,我是心急啊!我是個公社幹部,帶著幾十個知青啦。原說來看看病就回去,可這一住快一個月了。切片切了五次,還沒個結果,得等到什麼時候呢?我不能丟下那幾十個孩子不管啦!”
聽到這裏,潘世宬眉毛一擰,站起來說:“我給你去查查!”
走出病房,來到灑滿陽光的大道上,潘世宬好像突然回到現實之中,一下清醒過來:你去查查,你算老幾?室主任?教授?主治大夫?哼,什麼都不是,一個勤雜工!她的腳步變得沉重而又緩慢起來,一時不知走向哪裏,轉了一圈,又回到病室門口。一抬頭,那位公社幹部急迫的目光又出現在她眼前;那錚錚作響的話語,又沉重地敲打著她的心弦。人家連死都不怕,你怕什麼?人家生死關頭想的是幾十個知青,黨的事業,你想的是什麼?個人榮辱!你不也是一個共產黨員麼?她感到臉上一陣陣發燙,一轉身,匆匆走上了大路。
五次切片是五個人做的。潘世宬挨家挨戶找來了這五個大夫,由她這個勤雜工主持,舉行了一次非正式的,然而是十分嚴肅的會診。一個標本一個標本地觀察、研究,終於發現在第三次切片時就應當作出結論了,卻白白多切了兩次,耽誤了十多天時間。她深邃的目光從五位大夫的臉上掃過去。他們是這麼年輕、聰明、富於朝氣,可這時卻若無其事地談笑著,有的淡然地望著窗外。她想說點什麼,重重地說幾句,卻終於一句也沒有說出來。說什麼呢?能怨他們麼?窗外不是有些煙囪連煙都不冒麼?她默默地站起來,拿起剛剛寫好的報告,又去執行她勤雜工的職責。
這件事很快傳遍了醫學院,引起了各種不同的反應。院長是位有經驗的老同誌,聽到以後,高興得直拍巴掌:“好哇,虎瘦雄心在;有這點精神,什麼事幹不好?”他當即出麵提名,一定要潘世宬出馬。
二
從老院長那裏出來,夜已經很深了。潘世宬仍不急於歸去。深秋的夜晚,寂靜而又帶著涼意。清冷的月光,從路邊法國梧桐的枝葉間灑落下來,在平坦光潔的水泥路麵上映出一片片搖曳的光影。
潘世宬慢慢地走著。這條路,她已經走了差不多四十年了。路邊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都能激起她無邊的遐想。而今,當她要重返科研崗位的時候,這一切又把那萬千往事,無窮記憶,一齊推到眼前。她滿心裏激情翻滾,如大海潮漲……
潘世宬早先並不是研究病理生理學的。她像許多受過“五四”運動熏陶的女孩子一樣,帶著對婦女解放的朦朧而又執著的追求,進醫學院學了兒科。她想要研究人工營養,希望找到一個可以代替哺乳的方法,幫助無數的母親掙脫樊籬。她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畢業於北大醫學院。她隨著丈夫在抗日戰爭的烽火硝煙中輾轉飄零,由北平而上海,而長沙,最後在湘雅醫學院的講壇上找到了一個位置。院長張孝騫是一個學識淵博的學者,潘世宬的勤奮和聰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為她申請到了半份雅禮學會的助學金。一九四六年,抗日戰爭剛剛結束,太平洋岸邊的水雷還沒來得及清除幹淨,潘世宬就登上一艘郵輪,遠渡重洋,留學美國。
在封建家庭長大,長期受教會學校熏陶的潘世宬心中,大洋彼岸的美利堅合眾國,是一片聖潔的樂土,是一個美妙的天堂。她像一個虔誠的佛子,將要從那裏取回科學的真理來奉獻給災難深重的祖國人民。但是,當她的雙腳剛一踏上加利福尼亞州的土地,就從五彩繽紛的幻夢裏跌回嚴峻的現實中來。住房是早托人租賃好的。房東是一個盟軍軍人的遺孀,一見新來的房客是個中國人,粉臉像結了冰似的,二話沒說,“砰”地一聲把人關在門外。這種人是不值得同她理論的。但是,屈辱所激起的憤怒,終於在第二天爆發出來。
她帶著進修計劃去見一個叫懷特的研究室主任。也許是因為馬上要來一個中國留學生的緣故,他和他的助手們還在議論著這個遙遠的國度。潘世宬進來的時候,他甚至連看都沒好好看她一眼,依舊繼續他們的談話。他在屋裏來回踱著,兩個多毛的臂膀交叉抱在胸前,幾個指頭有節奏地彈動著,那語氣輕浮、傲慢:“哼,中國人,徒有幾千年的文明。現在,別人不打他,他們偏要自己打自己……”
祖國啊祖國,這些年來,滿目瘡痍,潘世宬也曾為之痛心疾首,渴望著有一把神奇的手術刀來切除她身上的癰疽。但是,她畢竟是自己母親一樣的祖國啊,怎麼能容忍別人用這種輕蔑的口吻來談論她呢!
“請您放莊重一點,先生!”個子瘦小的女學生一拍桌子站起來,修長秀氣的眼睛裏噴著火,“這是咱們中國人自己的事,用不著別人操心。”
屈辱和憤怒常常會變成一種巨大的力量。兩年來,年輕的潘世宬幾乎全部是在課堂和實驗室裏度過的,僅僅因為領取必需的生活費用,她去過一趟紐約;看過一次演出。在光怪陸離的美國,她認識的僅僅是設備完善、充滿著可愛的來蘇味的實驗室,終日形影不離的是解剖刀、顯微鏡和讀不完的文獻資料。潘世宬和許多有為的中國學者一道,用他們的成就,驕傲地向美國,向全世界證明:有幾千年文明的中華民族的子孫並不乏聰明才智。去美國不到兩年,潘世宬在著名病理生理學家伽東萊爾的實驗室裏首次用“異位移植法”,成功地誘發了小白鼠宮頸癌。這年秋天,美國醫學雜誌創刊一百周年紀念,舉行學術報告會。芝加哥醫學公會豪華富麗的學術大廳裏,聚集著來自美國和世界各地著名的專家、學者,其中也有那位懷特教授。衣著樸素的潘世宬登上高高的講壇,從容地講述著自己的工作,講述著一個普通的中國留學生做出的很不普通的成就。修養有素的專家們臉上泛起讚許的微笑,懷特更是目瞪口呆。當潘世宬作完報告,迎著無數欽佩的目光,穿過座無虛席的大廳時,懷特不禁站起身來向她頷首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