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輯 馬爾可夫過程的探索(1)(3 / 3)

那時候,電影正放《牛角石》,批判“三自一包”。央妞想:俺這隊裏,不正是少了這個包字,沒了責任心,生產才搞不好麼?他召集大夥說:“電影上說,牛角石的搞法是資本主義的,修正主義的,是錯誤的,可眼下咱們還真得這麼於才行。咱先幹一段,以後再批吧。”於是,他在隊裏搞起了小包工,年終結算還真的多打了糧食。

光靠著這一片鹽堿地,多打幾粒糧食,下坡楊仍然摘不了窮帽子。何況,沒有錢,買不回農業機械,連農藥化肥都買不回來,糧食產量也提高不了多少。央妞心裏明白,得想個生錢的法子,得搞副業,辦工業。大年三十,這地方有守歲的習慣。吃罷了年夜飯,央妞就通知,全大隊在外邊工作的人,都來大隊部守歲。除夕晚上,圍著一爐紅通通的煤火開起了諸葛亮會。央妞給每人敬上一碗熱茶,憨厚地笑笑,開門見山:“大夥都是下坡楊人,為下坡楊摘窮帽子出點主意吧。”

下坡楊在外邊工作的人不多,大夥看著新任大隊長誠懇謙和的笑容,恨不得一膀子把下坡楊扛起來。你一言,我一語,鬧得隊屋裏好紅火。在紗廠的說:紡線吧,那東西有賺頭。在機械廠的說:要想發,搞翻砂,本小利大。一個個說得興高采烈,也叫人躍躍欲試。開春以後,他們也試著搞過幾樣,都失敗了。搞副業,辦工廠,一無資金,二無設備,談何容易。摔個跟頭學個乖,碰了幾個釘子,央妞心裏頭明白了一個道理,下坡楊少的是能人!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缺乏人才。

俗話說,不到黃河心不死。黃河邊上的央妞就有這麼一股韌勁兒。遭了幾回挫折以後,好些人說:認命吧,下坡楊就這窮樣了。央妞不答應。他在心裏盤算著:得找個能人。他四處打聽。也算是老天不負有心人,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聽到了這樣一個消息:河北邢台地方有五個人幫助一個公社辦了個廠,搞得非常興旺。可惜這五個人都是勞改過的,刑滿釋放後,在北京一家工廠就業,前些年被攆出北京,下放到河北農村落戶。為頭的一個叫劉中一,一九四七年唐山交通大學畢業,一個叫保世楨,一九四五年西北工學院畢業。楊中央一聽,眼都亮了。他到底上過師範,當過教員,他明白,四十年代的大學畢業生,有文化,有技術,辦過廠,又有實踐經驗,正是他求之若渴的人才呀!勞改過?怕啥,我隻是請他來辦廠,又不是請他來掌權,支部書記還是小黑,大隊長還是我楊中央!人才難得,毛主席都說過哩。請!當時,劉中一正在臨近河南的一家工廠出差,楊中央親自找上門去,懇切地說明了來意。劉中一看這河南老鄉忠厚誠懇,辦廠心切,一口答應下來:過幾天到下坡楊去看看。

這時的下坡楊實在是不能看的。這裏流行過一首民謠:“要吃飯去滎澤縣(拾麥穗),要燒煤去樞紐站(拾煤渣),要吃鹽靠雞蛋換,男人多是單身漢。”劉中一同老搭檔段敬身在村裏轉了一圈,從頭涼到腳後跟。他們也許還沒來得及聽到這首民謠,但他們分明看到,偌大的一個村子,無論是田地房屋,還是每個人的衣著頭臉,仿佛都赫然寫著一個大字:窮。吃飯的時候,楊中央給兩位師傅煮了一點麵條。劉中一端碗要吃,一回頭瞥見楊中央和他一家正在暗處啃著黑麵窩窩頭,心裏一熱,禁不住歎口氣說:“楊隊長,你死了這條心吧。辦暖氣片廠是有搞頭,可投資大啊,沒個七萬八萬拿不下來。看你們隊的情況,不如弄點別的什麼實際。”

楊中央可不是那麼好打發的角色,他不急不忙,笑嗬嗬地說:“先吃飯吧,難得二位大老遠來,吃完飯我們開個會,同隊委們見見麵,大夥合計合計。”

隊委們聽說終於找到了幫助辦廠的能人,高興得合不上嘴。聽說辦個廠一月能有上萬元的收入,連眉梢子上都是笑。下坡楊的人,從盤古開天地以來,還沒見過上萬元的票子是啥模樣哩!晚上的會開得很紅火,小小的隊屋裏,煙霧騰騰,劣質煙草味拌和著汗臭味,嗆得人睜不開眼來。你一言,我一語,一個比一個說得來勁。都說,隻要能把廠子辦起來,砸鍋賣鐵也得幹。一邊說,一邊恭敬地忙活著,遞煙倒茶,莊稼人火一樣的熱情堵得兩位師傅說不出半個不字來。莊稼人沒有文化,但生活教會了他們懂得文化的金貴,他們懂得尊重有文化的能人。楊中央穩穩實實地坐著,一邊卷著煙卷,一邊就著昏黃的燈光,笑眯眯地瞅著兩位遠道來的師傅。待到大夥說得差不多了,他才緩緩地說:“下坡楊可不是扶不上牆的稀泥巴,過去是少了有文化有技術的能人,隻要師傅們肯來,眾人一條心,鐵杵磨成針,再大的困難也能克服。再說,隻要俺認真辦起來,公社也會支持俺的。”

劉中一雖說心裏熱乎乎的,可畢竟走南闖北,飽經世故,早過了感情用事的年歲了。他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很理解這些厚道善良的農民兄弟擺脫貧困的願望,他非常同情他們。但是,他更知道,辦一爿廠,決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弄得不好,騎虎難下。他沉思了半天,說:“能不能請公社的負責人來商量商量。”

楊中央見他口氣鬆動,高興地一拍大腿說:“中!”

第二天,楊中央請來了公社黨委書記老李。老李當麵向劉中一表示:下坡楊辦廠如有困難,公社不會看著不管。至少信用社可以給一點貸款。劉中一點了點頭,招呼楊中央:“你先到我們現在辦的廠裏去看看吧。八月十日,我們在廠裏等你。”

大路朝北拐一個彎,又朝西拐一個彎,就進村了。走了幾十年的熟路,今天怎麼這樣難走!他抬頭看看,村頭一堵牆上,有一條墨跡新鮮的大標語:“瞎子不迷路,瘸子要拉社會主義的快車,磚頭瓦塊要堵資本主義的路,下坡楊大隊的路線跑到哪裏去了!”這是前些日子鬧騰批“唯生產力論”的時候,村裏頭那幫造反派們刷下的。楊中央明白,這是衝什麼來的,有首歌謠不是說得更明白嗎?你聽聽:“下坡楊,真不賴,請來五個反動派;不搞農業搞副業,看你怎麼學大寨!”當時,楊中央聽了,鼻子裏哼哼了兩聲,沒予理睬。這些年,這一類東西幾乎是司空見慣了,見怪不怪。早先,俺央妞在公社當革命群眾的時候也鬧騰過哩,字塊寫得比這還大,口號喊得比這還響,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好笑哩。動亂的年月,使不少人迅速成熟起來。他處變不驚:你嚷嚷你的,俺幹俺的。你瞎子不迷路,未必俺明眼人還迷了路了?憑現在這窮樣,幾斤化肥農藥都買不回來,農業能上去?俺辦廠是要以副養農哩,憑你這編歌謠、刷標語的能耐能辦出廠來?笑話,反動派?啥是反動派,俺早想過了,心裏清白著哩!

可現在,上級領導也這樣說了。他又想起了公社那位領導的滿臉陰雲,真像有暴風雨要來了!他得好好思謀思謀。他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思路又回到了過去的日子裏。

……人都說,楊中央想能人想瘋了,這話倒也不假。要辦廠,沒幾個真有能耐的人咋行?但是,楊中央早已不是那種嘴上沒毛的小青年了。為找能人,他吃過虧,上過當。栽個跟頭學個乖,學費也不能白扔。眼下這一步,事關重大,他要走穩實一點。劉中一要他到邢台去看看,正好。他可以去實地考察一下,看看這廠能不能辦,也看看這幾個人是不是真有能耐。耳聽是虛,眼見為實嘛。

央妞子出遠門了,跨州過府哩。他是個十足的窮光蛋,更何況現在要辦廠了,一分錢要掰成三瓣花。他要上路了,抓了幾個窩窩頭塞進挎包裏,登上了北去的火車。到邢台下車正是晚上,聽說住一晚旅店要花上塊兒八毛,央妞才不做這樣的傻子哩。不就是眯一會眼,歇一下腿麼?這大熱天氣,哪兒不行?他在候車室裏就著涼水啃了兩個窩窩頭,然後把挎包帶子在脖子上繞了一圈,再墊在腦袋下麵,就著候車室一個不顯眼的角落裏的長凳,放倒了身子,又安全,又舒服。蚊子多點怕啥,百幾十斤的漢子,它還能咬掉一塊去?呼呼一覺,醒來時天已大亮了。

楊中央到達邢台的時間是八月九日,比劉中一要求的早了一天。劉中一滿意地笑了。知識分子常有這麼一點小心眼兒。他也在考察楊中央——這個也許要相與共事的頂頭上司。

楊中央在邢台的廠裏結結實實地住了一個星期,睜著眼睛看,支著耳朵聽。現在,他心裏踏實了。這也是一家公社廠,辦了才一年多,可紅火哩,一個月真有上萬元的收益。他更高興的當然是對劉中一他們五個人的了解。劉中一學的是修鐵路,但他長於經營管理,內外聯係。保世楨是真正的冶煉專家,另外三位師傅,有的精通翻砂造型,有的精通機械修理,一人一行,獨當一麵;五個人湊在一起,真成了一條龍。別看都因為一些什麼曆史問題之類的原因蹲過幾年監獄,辦事幹活,一點也不含糊。蹲過監獄,出來就叫勞改釋放犯,聽起來實在有點不舒服。當時的楊中央還不敢想象經過堂堂的專政機關辦理的案子會有什麼冤的、假的、錯的,有的人將來還有平反恢複名譽的一天。他隻是想過,要沒有這些汙點多好,既是有能耐的人才,又是無瑕的白璧,那該多好。可是,誰叫咱中國是個貧窮落後的國家呢?經濟落後,文化落後,在中國,有文化有技術的人本來就金貴,白璧無瑕的文化人就更難得了。中國這麼大,要用人的地方這麼多,你一個小小的下坡楊,在恁大一張地圖上連個小墨水點兒都沒有的地方,哪兒輪得到?能找到這麼幾個人算是洪福齊天了。再說,黨的政策不是“曆史問題看表現”麼?人家表現就是不賴嘛。他們願意而且能夠為集體、為國家創造財富,有什麼不好!楊中央清楚地知道,把這幾個人領回去,會有人說長道短的,但他經過這一番思索,他覺得理直氣壯,心裏頭定下了主意:咱要了!事有湊巧,這裏的廠前不久剛換了頭,新來的領導是個“近視眼”,一來畏著這幾個人“屁股不幹淨”,二來看著廠子辦起來了,打定主意要卸磨殺驢了。楊中央知道了,高興得爽聲大氣地說:“一塊走吧,俺燒高香還怕請不到哩。俺下坡楊再窮,也決短不了幾位師傅的吃喝!”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四日,下坡楊暖氣片廠正式破土開工了。楊中央和劉中一、保世楨一道,領著社員們,現拔了二畝地的老玉米,放線開溝,紅紅火火地幹起來了。下坡楊人又一次看到了興旺富裕的希望。精神可以變物質。這話叫“四人幫”糟踐得叫人聽著都膩煩了。但是,這話本身沒有錯,它反映的客觀規律是實實在在的。為希望所鼓舞的下坡楊人,又一次表現出了驚人的幹勁和犧牲精神。準備娶媳婦蓋房子的磚、瓦、木料拿出來了;摳雞屁股一毛一毛積攢起來的人民幣拿出來了。真個是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凡是辦廠要的,隻要有,誰也不含糊。

公社信用社也真守信用,加上央妞原來在公社幹過,沾一點同事之誼,他又能說會道,成天覥著個臉,眯著個眼,笑嗬嗬地,軟磨硬擠,到現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小小的一個公社信用社,給這家小小的還沒見眉目的隊辦廠,投進去了差不多八萬元錢。八萬元,在城市裏,在那些大廠大企業,實在不值一談,但是,在一個農村大隊,特別是這樣一個奇貧的地方,卻是一個頗令人怵目驚心的數字。

楊中央現在真正是騎虎難下了。照公社的要求,把五位師傅弄走,實在不啻是釜底抽薪,工廠下馬,八萬多元投資報廢,不管當時流行的政治賬算得怎樣漂亮,對於下坡楊和楊中央,都是一個不堪設想的結果。更何況,做人總得憑點良心,人家老老實實來給你辦廠,勞心費力,到時候卻撒手不管,俺央妞做不出來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