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輯 馬爾可夫過程的探索(1)(2 / 3)

醫院候診室裏,熙熙攘攘,侯振挺看看長長的隊伍,皺皺眉頭,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本,斜倚著椅背,又開始了他的工作。隊伍在緩緩移動著,他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人們不忍心打擾這個專心致誌的研究者。身後的長龍和時間一道,悄悄地從他的身邊遊了過去,他也沒有發現。下班鈴響過以後,值班醫師關門出來,發現了這個奇怪的候診者。她走了過去,叫道:“同誌!”

侯振挺沒有應聲,手裏的筆,在小本上飛快地移動著。

“同誌,你是……”女大夫提高了嗓音。

侯振挺從小本上移開眼睛,惶惑地看看人去房空的候診室,看看麵前的大夫,才知道是下班的時候了,他歉意地笑笑說:“我,看病……”掏出病曆本,又不知道該不該遞過去。

女大夫看看他的小本,看看他小本上那一串串奇怪的符號和公式,她明白了,親切地向他笑笑,把他帶進了診斷室。

親愛的讀者,你有過攀登那些險峻高峰的經曆麼?同險惡的懸崖峭壁、冰川雪穀作殊死的搏鬥,是何等艱難!但是,現在侯振挺所從事的,是經曆九死一生的奮鬥爬上去以後,又走下來,從山腳重新開始。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多麼頑強的毅力!侯振挺經過了六七次這樣的反複推導,花費了差不多兩年的時間。當他最後把成果拿出去時,一位同行寫來了一封信。他說:我是用懷疑的眼光來讀你的論文的。但是現在我隻能說:結論是正確的!

用數學符號和公式寫下的檄文

侯振挺的研究工作,在“文化大革命”中,頂著風,逆著浪,艱難地進行著。“四人幫”像一夥凶惡的幽靈,在科技界掀起了一陣陣陰風惡浪。知識分子成了不齒於人的“臭老九”;知識越多罪孽越深重;書架上一本精裝的外文書往往成了“崇洋媚外”的“罪證”。幾年之間,圖書館的書架塵封蛛網,實驗室變得格外冷清,門上的鐵鎖在風雨中鏽蝕。一些珍惜寸陰的老教授,也扛起釣竿,拎著菜籃,痛苦地繞過誘人的教學大樓,去江邊、菜市躲避鑠人的口舌、無聊的糾纏……但是,鐵道學院工農村四棟二樓的一個窗口,卻常常亮著徹夜不息的燈光。不論酷暑嚴寒,侯振挺總是埋首書案,在紛繁複雜的符號和公式的叢林裏挺進。

一九七二年,敬愛的周總理發出了關於加強基礎理論研究的指示,像一陣和煦的春風吹進了冰封雪裹的校園。實驗室裏又響起了悅耳的儀器碰撞聲,圖書館也抖盡滿身塵埃,迎接久違的朋友。然而,浩蕩的東風也激怒了惡毒的蛇蠍。正是侯振挺關於Q過程的唯一性準則的研究進入緊張階段的時候,“四人幫”的大棒很快就掄了過來。一片濃重的烏雲又壓在剛剛複蘇的校園上空。鐵道學院黨委是堅強的,頂著逆流,紋絲不動。侯振挺也依然不知疲倦地留連在嶽麓山下幾個大學的圖書館。但是,侯振挺既然生活在充滿鬥爭的人世間,就不可能不感到鬥爭的風浪。

傍晚,侯振挺夾著一部新找到的資料,回到家裏,來到因病躺在床上的妻子身邊。妻子看了他一眼,便掉過頭去。他分明看見,她的眼裏閃爍著晶瑩的淚水。發生什麼事了?想不出來也問不出來。在複雜的數學難題麵前很有辦法的侯振挺,現在卻是一籌莫展。他呆呆地站了一陣,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就著妻子床前的燈光,翻開了帶回的資料。

“‘侯博士’,你何必哩!”妻子一把搶去了他手中的資料,聲音裏充滿著怨艾、忿懣。

妻子告訴他,來看她的同事叫她勸勸老侯,現在是什麼時候,還傻呼呼地搞科研,“白專道路”、“圖名圖利”,什麼帽子戴不上啊。到後來,妻子用近乎哀求的口氣說:“要不,你先歇兩年再搞也行。再這樣,等著挨批鬥吧!”

侯振挺從事科學研究以來,各種各樣的議論不知聽過多少,他都沒有放在心上。但是,這一次他震怒了,一拍桌子站起來:“啥?我圖名圖利?我圖名圖利就跟著社會上那幫人鬧去了。”

是的,一切學術刊物幾乎都停辦了,研究成果連一個發表的地方都沒有。名在哪裏?夜以繼日,埋頭苦幹,工資一文不多。利在哪裏?侯振挺為什麼這樣苦熬苦幹,還不是因為想到:自己是黨一手培養起來的,人民用血汗養育了我,給了我知識,我就應當用這一點知識來報答人民,就像農民用桑葉喂養的春蠶一樣,應當把所有的絲都吐出來!白專?哼,什麼是白,什麼是紅,憑誰的口號喊得響麼?四個現代化、偉大的社會主義強國是靠喊得出來的麼?我熱愛毛主席,熱愛社會主義,我要把我的心血,一點一滴都獻給黨的事業。這是白專麼?笑話!

妻子的抽泣打斷了他的思路。怎麼對她發作呢?十幾年來,她既要工作,又獨自承擔起繁重的家務和孩子的撫養,給他騰出了時間和精力。他負疚地望望妻子,想說什麼卻又什麼也沒說出來,隻是給她掖掖被子,輕輕地轉到外屋裏來。

但是,他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靜。窗外,北風呼嘯,偶爾傳來風雪壓斷脆弱的枝條發出的“哢嚓”聲。他想起最近聽來的毛主席、周總理關懷數學家陳景潤的故事。在聽這個故事的時候,他眼裏湧出了淚花。敬愛的毛主席、周總理是愛護知識分子的。不要科學、不要知識的笨驢隻是一小撮泛起的沉渣,他們遲早會被淘汰幹淨的!因為人類要生存,要發展,曆史要前進,經曆了幾百年落後挨打的屈辱的中華民族的子孫,今天要建設一個偉大的社會主義強國,這是曆史的潮流,像奔騰的長江大河,任什麼人也攔不住的,絕對攔不住的!

這時,他的心情反而平靜下來,書案上的草稿又吸引住了他。那些人無非是想叫我不搞科研吧,我偏要搞,偏要氣氣他們!侯振挺又俯身書案,拿起了他的筆,在稿紙上奮筆疾書起來。曆來的詩人、作家都用慷慨激昂的文字撰寫戰鬥的檄文,現在,我們的侯振挺用的卻是數學的符號和公式,用的是一個又一個新的研究成果。他很快就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忘記了窗外的風雪,忘記了還在委屈地嗚咽的妻子,他進入到他的那個世界裏去了。

他終於沒有被批判。學院黨委保護著他,無數的好同誌保護著他。一天,科研科長老謝來看他,從傍晚談到深夜。臨走,老謝拉著他的手,深情地說:“放心幹吧,不用怕。老書記說了,天塌下來長子頂著!老書記叫我告訴你:院黨委和省科技局已經把你的研究列為重點科研項目。”

還有什麼比這更有力的支持、更溫暖的關懷呢?他緊緊抓住老謝的手,顫聲說:“謝謝你!謝謝老書記!謝謝黨!”

十月的勝利,徹底解放了這個在科學的道路上艱苦登攀的戰士。春風得意馬蹄疾。侯振挺和郭青峰一起,最後完成了《齊次可列馬爾可夫過程》這部二十多萬字的論著,又開始了馬爾可夫過程可逆性問題研究,向著新的高峰挺進了。

也許又有人會問:侯振挺的研究成果有什麼用嗎?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想起了早先看到的一個故事:當電剛剛發明,還沒有電燈、電話這些電器的時候,有人問電學家法拉第:電有什麼用?法拉第反問道:嬰兒有什麼用?

也許,侯振挺的研究成果,也是科學世界裏的一個新生的嬰兒。

招才進寶

——下坡楊紀事

一個嚴重的問題提到他的麵前,而且急等著回答。

前些天,他原來在公社工作時的一位比較要好的同誌咬著他的耳朵,偷偷地告訴他說,最近市裏一個什麼單位,發了個關於階級鬥爭新動向的材料,抓了下坡楊大隊的典型,還點了他的名。說他們從外省請來五名勞改釋放犯指導辦廠,一無戶口,二無糧食關係,他們卻敬若上賓,每日裏吃香的,喝辣的,三頓精白麵饅頭管夠(有時還是四頓。社員們吃的是包米渣子窩窩頭),隊上的事,無論大小都聽這五個人的。從大隊革委會主任到老少社員,都是師傅長,師傅短,恭敬萬分。實在是隻管辦廠抓錢,忘了階級鬥爭。那位好心的同誌還神色嚴肅地告訴他,這事兒嚴重得很,可不敢馬虎。他知道他是一片好心,決不會用虛言瞎語來蒙哄他,嚇唬他。他也知道這件事情的分量。沒過三天,公社的頭兒就找他了。這位平日裏不笑不開口的同誌,今天板著個下了霜似的冷麵孔,粗聲大氣地招呼他:那五個勞改釋放犯必須立即遣送回去,交當地貧下中農監督改造。如果你們覺得有困難,也可以送交公社,轉交有關部門處理。怎麼辦?得馬上拿主意。

話頭說得又冷又硬,一句一句擲過來,像一顆顆冰雹子兒,全砸在他的心窩窩上,冷嗖嗖地壓得人直抽涼氣。他知道這話的分量。這年頭,便是白癡傻豆兒,也知道忘記階級鬥爭、不抓階級鬥爭、包庇重用階級敵人的罪名有多可怕,對於一個基層幹部,它意味著什麼樣的後果;更何況他一個大活人,一個在公社裏混過幾年“鐵杆莊稼”的機靈人。其實,他早想過了,不是從今天,不是從三天前,還是很久以前,從決定把這五個人請到下坡楊來的時候,他就想過了,想得很細,很多,隻是現在,逼著他要說出一個子醜寅卯來罷了。

他知道怎麼說,他想定了要怎麼說,話都在嘴邊上,在公社裏的時候,他一張口就會說出來。可他硬咬住了。他還要想一想,回去同大夥合計一下。這事兒,畢竟太大了!

是上坡了麼?誰家的大車軲轆油幹了,吱嘎吱嘎地呻喚著,像一個人在艱難地呻吟。

他叫這麼個名字,楊中央,連個黨員都不是。但他確實在這個大隊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大隊有個黨支部,黨支部書記是大隊會計兼的,主事的還是他。他原來是臨時領導小組組長,後來當了大隊革委會主任,再往後,就叫大隊長了。但是,不是一些非用官名不可的場合,人們都叫他央妞。一個村裏的人,誰不知道誰,小名兒叫著親切。

他也算是臨難受命了。

他們這個村子在黃河邊上,又小又窮,連名字都顯得有些別扭,像隨隨便便在田頭路邊上拾的:下坡楊。因為小,一百多戶人家,八百來口人,在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裏成不了一個獨立的單位,總是跟別的村一起合編一個大隊。因為窮,除了一千來畝鹽堿地,幾乎是一無所有,因此人家總把它當成包袱,給誰都嫌累贅。到了一九七四年,實在沒人要了,公社說,你們單另過吧。下坡楊人也說,那種看人眼色的日子過膩了,再苦也得伸伸腰,像個人似的活活了。

要單另過日子,得找個挑頭的,大家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他——央妞。他年輕,有文化,有心計,上過幾年師範,當過小學教員,如今在公社管著運輸隊的大家業,有板有眼兒。他實在是個人才,人才難得。可人家願意麼?每月五十六元工資,嘩嘩響的鈔票,旱澇保收的“鐵杆莊稼”,黃河決堤都不怕。下坡楊啥模樣,一個勞動日值三角七分錢,年終分配時一個人分了一元八毛錢現金。大活人哩,誰見過有從麵堆裏往草堆裏跳的?但是,出人意料,他真回來了。他不止三天三宿沒合眼,眼是紅的,嗓子是啞的。他同自己吵,也同妻子吵。他沒有一鳴驚人的願望,也沒有當英雄、創奇跡的能耐。他那模樣也平平,連河南人常見的那種大塊頭都沒有,中等個兒,厚眼皮,厚嘴唇,胖胖的臉蛋,實在不是一個叱吒風雲的角色。但是,他聽不得老人們那顫抖的聲音:“央妞,回吧。”他看不得同輩人那灼人的眼光。他記著老輩人的話:做人要憑良心;都是一塊土地上生,一塊土地上長的人,不能隻顧了自個兒肚皮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