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現在已不時興說作家的人品風格了,但我仍恍然若有所悟:他的心靈美,他的筆下才有這樣美的心靈。
五
譚談是勤奮的。幾年來,在繁忙的報紙編輯之餘,他寫了好些短篇和散文,寫了中篇小說《山道彎彎》,又改編成了電影劇本;去年出版了長篇小說《風雨山中路》,今年,又發表了中篇小說《山霧散去》,另一部中篇《小路》也正在修改之中。
譚談,這個農民的兒子,從彎彎的山道上走來,留下了引人矚目的足跡。當我們要結束這篇短文的時候,迎春的爆竹聲又送來新的喜訊:《山道彎彎》在全國第二屆中篇評選中光榮獲獎。我們祝賀譚談,更期待著他新的突破。
1984.2
春雨瀟瀟悼康老
聽到康濯同誌逝世的消息,感到十分震驚。雖然我們早就知道他生病住進了醫院,總以為不過是氣管炎又犯了。這是他的老毛病,每到冬天都要犯,有時候也很嚇人,一喘起來就不能動彈,連說話都很困難,有時還要靠輸氧、噴麻黃素減輕痛苦,但隻要到醫院去住一段時間就會好了,出來又一樣精神,一樣談笑風生。因此,盡管他已是年近古稀的人,又生得瘦弱,我們總沒感到危險的存在。他自己也常說,我沒別的病,除了氣管常找點麻煩外,其它零件都還管用。去年十月間,我去北京出差,到他家去看望他,聽毛望講起他的病,也是輕描淡寫:“沒什麼大事,打點針,吃點藥,過幾天就會好的。”因此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不想僅隔了兩三個月,一聲說走就走了,從此竟成永訣,正所謂天路迢迢望不盡,一別京門隔死生。一時之間,我們實在無法接受這個令人心悸的事實。
窗外天低雲暗,春雨瀟瀟,似在眼前織起一幀巨幅屏幕,康濯同誌的音容笑貌,特別是那些和我們一起辦刊物的往事,又一齊湧到眼前。造物無情,相逼何急!康老康老,您實在不應當走,更不應當走得如此匆忙。我們還有好多事情要請教您、借重您啊!
一九七九年夏秋之間,正是湖南的文藝、出版事業欣欣向榮的時候,醞釀已久的大型文學刊物《芙蓉》也進入了正式籌辦階段。研究組建編委會時,胡真同誌提議請康濯同誌任主編,我們都很讚成。康濯是著名作家,曾以短篇小說《我的兩家房東》、《春種秋收》名世;他是延安來的老作家,又擔任過《文藝報》的常務編委,具體主持編政,有豐富的辦刊經驗;他還參與過全國作協的工作,與各地作家有廣泛的聯係。無論從哪一方麵說,他都是擔任刊物主編的最佳人選。在他的指導下工作,我們一定能學到很多東西。但擔心的是,當時文藝界經曆了十年浩劫之後,百廢待舉,他是省文聯的主要負責人,工作的繁冗可想而知,再加上他自己在“文革”中遭受種種迫害,身體也還在恢複之中。他會不會接受呢?那時勉思同誌也在出版社工作,應我們的請求,也從中做了一些工作。待正式與他談時,他滿口答應,還詼諧地說:事情歸你們做,我掛個名吧。業餘主編,主而不編。這實在讓我們喜出望外。
他自稱“業餘主編”,其實一點也不比專業主編少做事。隻要是刊物的事,大到編輯工作的大政方針,小到一篇短文的取舍,甚至一個作者的稿費,隻要去找他,他都管。那時我們剛剛辦刊物,沒有經驗,碰到問題都去請教他,每期刊物發稿之前,都去向他彙報一次,介紹一下這一期的作品和作者,主要的文章;一些我們感到把握不準的作品,也常送去請他看看。他總是有求必應。有時病了,就躺在床上聽彙報,看稿子,無論研究問題,審讀稿件,他從不含糊其辭,敷衍塞責,表現出一種非常認真的精神。他常說,出書辦刊物,是件十分嚴肅的事,要對黨負責,對千百萬讀者負責。平常聊天,他也常常談一些文壇掌故,談一些他與文藝界的同誌交往的情況,談得最多的是他當年在《文藝報》工作時的一些經驗與教訓。看似茶餘飯後的閑談,實際上是處處在提醒幫助我們這些初辦刊物的人。用心之苦,用意之深,而今想起仍叫我們怦然為之心動。
辦刊之初,編輯部有過一次雖未充分展開,但對後來刊物品位風格影響很大的爭論。起因很簡單,胡真同誌在創辦《芙蓉》的報告上批示:《芙蓉》不是習作園地,要辦成一個高質量的文學叢刊。省內作品也要具有相當水平和接近全國水平的才可采用。胡真同誌在出版界率先提出了地方出版社“立足本省,麵向全國,走向世界”的口號,打破了多年來地方出版社作繭自縛的格局。他這個批示的意思很明白,《芙蓉》應當麵向全國,發第一流的作品,出第一流的人才。對此,當時出版社和省會文藝界頗有一些議論,有同誌提出,《芙蓉》應當以培養扶植本省文學新人為主。我們把此事告訴康濯同誌,也談了我們的看法。我們認為,《芙蓉》是出版社辦的大型刊物,如果能辦成一個在全國有大影響的高檔次刊物,對湖南文藝創作的發展,大有好處。康老說,我讚成胡真同誌的意見,要辦就要辦成全國第一流的刊物。一九八一年第一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評獎,創刊不到兩年的《芙蓉》,就有《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和《甜甜的刺莓》兩部作品獲獎,躋身於以發表中篇小說為主的全國大型文學期刊的前列,受到文藝界的關注。會後,康濯同誌又鼓勵我們:這隻是第一步,創業難、守成更難。使我們不敢稍有懈怠。
康濯同誌還經常提醒我們,不能關門辦刊,要把刊物放到全國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去辦,要與全國的創作實際密切聯係,要為全省、全國的創作繁榮作貢獻。刊物創辦之初,全國文藝界,特別是北京上海等地,經曆了十年浩劫的冰封期,正是一派大發展大繁榮的形勢。湖南慢一點,還是早春天氣,除了一支二支出土的嫩芽外,眾多的竹筍正在解凍的土壤中拱動。我們想辦一次“催春筆會”,請一些北京和外省的作家來,與湖南作家們交流交流。這個想法得到了康濯同誌的支持,他親自和我們一起研究邀請作家的名單,安排活動日程,親自給一些老作家寫信,向我們介紹一些老作家的特殊愛好和生活習慣,過問準備工作中的細節,用心之細,慮事之密,令人歎服。外地客人來湘後,他一方麵以刊物主編的身份,作為東道主接待客人;一方麵又以文聯主席的身份,帶領湖南作家與客人座談交流。這次來的既有馳名中外的老作家楊沫、戈壁舟,也有三中全會後複出的著名中年作家劉紹棠、鄧友梅、劉真、從維熙、林斤瀾、梁信,還有名噪一時的青年作家蔣子龍、陳國凱。會內會外,賓館的會議室裏,張家界、桃花源的山水之間,汨羅江畔,嶽陽樓下,或雙雙對對,或三五成群,大家推心置腹,侃侃而談。談生活,談感受,談創作經驗,談創新意識,談改革開放,振興中華,也談家長裏短,趣聞軼事。康濯同誌老當益壯,活躍其間,或啟發誘導,或穿針引線,或“煽風點火”,或推波助瀾,把一次筆會搞得紅紅火火,真可謂極一時之盛。客人們說“滿載而歸”“不虛此行”,湖南的作家們說“頗受啟發”。詩人未央用詩作了總結:“北方吹來十月的風。”這股風對後來文壇“湘軍”的崛起起了一定的作用。一九八七年秋天,《芙蓉》去北京召開文學評論座談會。其時,康濯同誌已決定調北京,但仍以主編的身份主持其事。親自登門請馮牧、鮑昌等評論家。會上,鮑昌說,康老親自來請,不敢不來。會議開得紅火熱烈,中間出了點小插曲,幾位評論家意見相左,一時間唇槍舌劍地幹開了。康老以他慣有的幽默風趣,左右排解,談笑間把氣氛緩和下來,使會議終於圓滿結束。
康濯同誌有豐富的期刊編輯工作經驗,懂得作者對於刊物的重要性,他經常親自出馬組稿。憑他長期來在文藝界的聲望和影響,很快組織來了張天翼、肖三、丁玲、蕭殷、孫犁、周而複、楊沫等一批老作家的作品,加上大家的努力,迅速拉起了一支既有文壇耆宿,又有當時名噪中外的中青年作家,也有才露頭角的新秀的頗為整齊壯觀的作者隊伍。一時之盛,為海內外文藝界、期刊界矚目。他熱心組稿,但從不強加於人。他曾拿來一位老作家的兩篇散文。編輯部研究後,覺得有一篇陳舊了一些,不大好用。我們向他彙報後,他又認真讀了那篇稿子,認為大家的意見是對的,親自寫了一封情詞懇切的信,退還了那篇稿子。
使我們記憶最深的還是那次對葉蔚林的中篇《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的處理。創刊時我們就找老葉約稿,不久他就拿來了這部剛剛完成的中篇。讀完稿子,我們都很興奮,那詩一樣優美的文筆,濃鬱的詩情畫意,鮮活的人物描寫,尤其是作者對於生活、對於人物的獨到而又深刻的理解,都使我們感到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作品。但是,我們也感到寫雙河街的那一節顯得粗糙了一些,希望作者作些修改。老葉同意我們的意見,他自己對這一章也不滿意。但弄了幾天,進展不大,作者也很苦惱。大概是在一起開會吧,住在省委接待處,老葉把這事給康濯同誌說了。康老當即表示,改不動就不要改了。當天就打電話到編輯部,說了他的意見。他說,一部好作品也難免有這樣那樣的缺點,能改當然應當盡量改好,實在改不動也不要緊,不少世界名作不也存在著一些明顯的失誤和敗筆麼?從康濯同誌的話中我們體會到,看一部作品重在總體把握,不可求全責備。寧要有缺點的好作品,也不要沒有缺點的平庸之作。我們聽了他的話,立即找老葉商量了一下,很快就編發了。一年之後,這部作品榮獲了首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一等獎。
一九八○年秋,《芙蓉》雜誌舉辦首屆筆會,劉紹棠同誌剛一下車,就不顧旅途勞頓,提出來要去看望康濯同誌。他說,康濯同誌是我的恩師,我已好久沒見他了,想念得很。那種係念的深情,溢於言表。在以後許多天筆會活動的日子裏,他總不離康濯同誌左右。那時紹棠也是近五十歲的人了,人又長得胖,行動也不方便,且又是《芙蓉》遠道請來的客人,但他仍處處照顧康老,表現出一種學生對老師的真摯的關心和尊重,很令人感動。紹棠在五十年代有神童作家之譽,一九五七年被錯劃為“右派”,改正以後創作上又獲得很大成就。他告訴我們,從他學習創作開始,就得到康濯同誌的關心和幫助。他還給我們說了一些具體的事,我們深為感歎。行得春風,方有夏雨。正是康濯同誌對文學新人深切的關懷和無私的幫助扶植,才換得了後輩作家的敬重和愛戴。
以後和康濯同誌相處久了,我們深深感到,他對於年輕一代,特別是對於那些有才華的文學新人的關心、愛護、扶植的熱情,不僅沒有因年歲的增長而稍減,相反倒是愈老愈熾。他來湖南以後,湖南年輕一代的作者,無論是古華、莫應豐、葉蔚林、蕭育軒、譚談,還是韓少功、彭見明、何立偉、蔡測海,無不受過他的潤澤。他曾為《第二次握手》的作者張揚的平反出獄而四處奔走呼號,不遺餘力,為古華的成名作《爬滿青藤的木屋》和《芙蓉鎮》的修改提高,多次與他做傾心的長夜之談。擔任《芙蓉》主編後,他經常強調要抓創作隊伍的建設。《芙蓉》辦過好幾次筆會和兩屆青年作家讀書班,都得到了康濯同誌的支持。他不僅指導活動的安排,親自出麵邀請講課的教師,而且親自到讀書班講課,談創作思想,談自己的經驗,深入淺出,頗受歡迎。
一九八三年,《芙蓉》發了一個青年業餘作者的中篇小說《風吹月季》,反映較好。我們向康老彙報時,談到這個作品,告訴他這個作者很年輕,還隻有十九歲,在縣裏一個基層單位工作。他聽了很高興。過了幾天,他打電話過來說,這篇小說他看了,確實不錯,嫩一點,但很有生活味。他還告訴我們,他要寫篇文章介紹一下。不久,《文藝報》就發表了康濯同誌關於這篇小說的評論。作者受到很大的鼓舞,我們也很受啟發。
因為他是老作家,又是《芙蓉》的主編,常有作者給他寫信寄稿。不少稿子他都看了,提出意見,交編輯部處理。他看過的稿子,大多出自初學寫作的青年人之手,字跡稚拙,有的還很潦草。我們常常感歎:也虧了康老看。有時病了,或實在抽不出時間,他就交給編輯部,一再囑咐要認真讀,要退稿回信。他說,哪怕是寫得再差的稿子,也都是作者的心血,一定要尊重愛惜。有一次他轉來一篇評論稿,並寫了一封信說,這篇文章的作者叫劉景好,是辰溪縣的一個農村小學教員,生活條件很差。他在困難的條件下堅持寫作,寫了不少文章,這種精神很值得稱讚,對於這樣的作者尤其應當愛護。他還說,這篇文章不長,很有見地,請管評論的編輯同誌好好看看,爭取發表出來。字裏行間洋溢著一個文學前輩對於一個農村業餘作者的殷殷關切之情。
今年3月間,突然收到嶽陽市文聯李自由同誌轉來的康濯同誌給我的親筆信,我們感到十分意外:其時,康濯同誌已去世一個多月了。看看信末的日期,是一九九○年十月六日,遲到了幾乎半年之久。後來到嶽陽,聽曾去北京參加康濯同誌追悼會的張步真同誌說,康老這時寫字都很困難了,一般回信都是打印稿。這也許是他發出的最後一封親筆信。看看信的內容,想想他寫信時的情景,愈覺這封信的珍貴。
朱樹誠同誌:
你同蕭立軍同誌去看我,我在醫院,未見到,深為遺憾。
從今年春節因樓內暖氣壞了,我發了肺氣腫哮喘,就一直沒好。先還邊治邊養,邊做點事,後日益不行。六月把要做的事趕完,又遇張步真報告文學,推薦給《文藝報》討論。七月中搞完即進醫院。一躺下就難起來了,身體基本垮了。隻腦子還好,休息一陣後體力恢複,但不能活動。走路、洗臉、吃飯都喘。目前在北京市中醫院調理,估計效果不會大,怕隻好預備“後事”了。
幾個月也很少看東西。《芙蓉》在醫院看過一期,是例外。似也沒多少好作品看。《人民文學》新版上好作品也不多。反正我管不了這一些,由它去!當然還盼《芙蓉》好。這一期彭見明(應是彭東明——引者)寫狗——瘋狗的是《芙蓉》吧?此篇尚可,隻是後麵思想沒上去;如把那位下放青年寫明因那小姑娘已生愛情,再寫點愛情,這不處理起來好了點嗎?唉!又管閑事了。
此信托李自由同誌轉。他有個中篇不錯,我認為應小改一下。他如同意,改好給你,算我推薦。如他另發,也請他轉此信。
問候同誌們!
敬禮
康濯
1990年10月6日
捧讀來信,禁不住潸然淚下。多麼熟悉的字跡,多麼熟悉的語氣。還似往日,坐在他病榻一側,聽他娓娓而談。談文學,談時事,談作家,談作品,藹然如坐春風之中。比起他過去的信來,這一封字跡顯得潦草一些,可以想見他病情已經沉重。他說怕隻好準備“後事”了,這是他慣有的幽默,何嚐又不是一種預感呢?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時候,他還在關心《芙蓉》,關心湖南作家,盡力給以扶持和幫助。多好的老人啊!
康老去世一個多月後這封信才到我們手中,這或許純屬偶然,但何嚐又不是天數呢?它是天國之聲,帶給我們一個信息:九泉之下的康老,在問候同誌們,在關心《芙蓉》,“盼《芙蓉》好”,仍在關心社會主義文學事業。雖然他自嘲為“管閑事”,但是我們深知,這是他身不由己,永遠無法解開的情結。因為他為社會主義文學奮鬥了一輩子,貢獻了畢生的心血!湘江水逝,跡在名留。文學不會忘記他,《芙蓉》不會忘記他,湖南和中國的文藝界不會忘記他!
死生相隔,天路遙遙。無邊思念如春草,瀟瀟春雨綠天涯。讓我們在這篇短文的結尾,遙告遠去的康老,您走了,我們也離開了《芙蓉》,但留在《芙蓉》的同誌們一定會不忘您的囑咐,不辜負您的期望,一定會把《芙蓉》辦好的!
康濯同誌,安息吧。
1991.4(本篇與胡代煒同誌合作,發表時署名胡代煒、朱樹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