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輯 複學(2)(2 / 3)

我是實在應當說一聲謝謝的,對這位剛下班的大嫂,對那位年輕漂亮的小服務員,對那兩位熱情的營業員,對整個廈門市。因為,我看到了這麼美好的山和水,也看到了這麼美好的心靈。

1984.7

丁玲的鄉情

去年六月在蓉園,丁玲同誌談到一九八六年是她從事文學活動六十周年。她興奮地說,她要再來湖南,再回故鄉。清涼的夜,和煦的風,朗朗的語聲,總是帶著沉思的微笑……一切都還在眼前,在耳畔,美好的願望卻成了永遠的遺憾,在故鄉友人和後輩中喚起許多親切的懷念。

我第一次見丁玲是一九七九年冬天,全國第四次文代會期間,我去北京組稿。會後,到京郊木樨地的一棟大樓裏去拜訪她。說“第一次見麵”,並不準確,其實在會上已見過兩次,隻是沒有來得及交談罷了。一次是她在作協代表會上發言,一次是她來參加我們召開的湘籍作家、藝術家座談會。兩次都是由陳明同誌陪著來的。前一次說得慷慨激昂,後一次說得幽默風趣,都使人依稀認出《莎菲女士的日記》和《太陽照在桑幹河上》作者當年的風采,而忘了她已是年過古稀的老人。這一次在木樨地見到她卻完全是另一個樣子了。花白的頭發,寬寬的臉龐有點浮腫,臉色蒼白,形容憔悴。一件緊身的棉襖顯得有些陳舊。這神情,這打扮,令人想起她剛剛結束不久的那一段漫長而又艱難的跋涉,想起那坎坷旅途的仆仆風塵,想起二十多年歲月中的冷雨霜風。她告訴我們,剛開完會她就病了,老咳嗽。我們勸她休息。她說已經睡過一陣了,不要緊,你們也難得來,隨便談談。一談起話來,她又恢複了往日的神態,臉色開朗起來,眼也亮了,炯炯地閃爍著一種閱盡滄桑者的機敏和深沉。一談竟是一個上午。我們談故鄉的人,故鄉的事。她告訴我們,在湖南她實際上隻生活了十七年,而在上海、延安、北京、北大荒呆了好幾個十七年,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能不能算個湖南人。我們說,你這一口澧州話可是貨真價實的身分證。她笑了。她說,離開湖南快六十年了,半個多世紀。一九五三年回去過一次,到了湘西,是為了創作,想去結識幾個性格剛強的湘西人。別人都說湖南人蠻得很,愛打架,在我的記憶中,湖南人是剛強勇猛的。可惜,剛到吉首,就一天幾次電話,把我催回北京,去參加一個其實並不一定非叫我參加不可的運動。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回去了。言談間對故鄉風物流露著一種眷戀的深情。我們當即向她發出邀請,她欣然應諾:有空了,一定回去看看。

這一次,因為說起她幾個劇本的出版,她還給我們說了一段看戲的事。

半個多世紀以前,澧縣是很偏僻的,丁玲的家又在鄉下。那時的老人都很封建,女孩子幾乎足不出戶。丁玲的母親倒比較開通,但也很難有機會出去走走,到一趟常德就算是闖過大碼頭了。那時的常德還隻是一個小城鎮,但在未來的大作家眼裏,可真是高樓大廈,鱗次櫛比,好大一個世界。大概因為交通不便,從沒見戲班子去過澧縣鄉下。小時候的丁玲,唯一能享受的文化生活,就是漁鼓道情。一個人跑到門前來,抱著個竹子做的漁鼓筒,敲幾聲,唱一段。就這個,一年也難得有幾回。因此,一聽見“嘭嘭”的漁鼓響,心都顫了起來,不要命地往外跑,有時甚至追著看過好幾個屋場。說起來令人難以相信,做過中宣部文藝處長的湖南作家丁玲,前半生竟沒有看過湖南花鼓戲。第一次看湖南花鼓戲是在北大荒,那時她已是“罪人”了。因為是去改造的,自然深居簡出,幾乎又過起足不出戶的生活來,人世間的一切歡樂仿佛都遠遠地離開了她。生活的天地就是飼養場(那時她在喂雞,一天要剁好幾百斤雞菜)和她的那個簡陋的小窠。其它一切似乎都與她無關。真正的清心寡欲。但是,有一天,偶然聽人說起場部放電影,湖南花鼓戲《打銅鑼》、《補鍋》,禁不住怦然心動,居然同陳明一道,抱起小板凳,到北大荒後第一次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中。北方人聽不懂湖南話,看不慣花鼓戲,不知聽誰說來了個寫《太陽照在桑幹河上》的“大右派”丁玲,倒興致盎然,都伸過頭來看她。這種兼有名人崇拜和看稀有動物的好奇心的圍觀,是很令丁玲夫婦寒心的,但這陣也管不了這許多了。他們自管自看戲,一會就進入了物我皆忘的境界,眼前隻有一片熟悉的湖南風物,耳畔盡是一陣陣親切的故園鄉音。偌大一個操坪裏,竟出現了兩個老人看戲,成百上千的人看看戲的老人的有趣場景。幾近二十年之後,丁玲說起這件事,還興致勃勃:兩三個人一台戲,輕鬆活潑,熱鬧得很,真逗人喜歡。

後來,丁玲兩次回湖南,走了不少地方,在賓館休息時,她或和陳明,或和陪同的同誌談起這一類往事。去年在蓉園,她又說起另一次在北大荒看戲的情景。那是在農場的影劇院看的。散戲時,人們蜂擁而出,她和陳明動作慢,也不敢和年輕人去擠,待他們走出影劇院時,已不見一個人影。那是冬天,茫茫雪原,無際無涯。忽然,一列南去的火車隨著一聲長嘯,在天邊的地平線上馳過。這是一列客車,車廂裏亮著燈,像一排活動的房子,橘黃色的燈光,在空曠浩渺的冰雪荒原上顯得明亮而又溫馨。

她說得很慢,很輕,深情地,像在讀一首詩。在座的一位年輕的女同誌被她感動了,問道:“你想北京,想家鄉麼?”

“不想。……不敢想啊!”

“那你想什麼呢?”

老太太一怔,仿佛忽然從夢中驚醒似的,用帶點揶揄的眼光看看周圍的小字輩們,朗聲說:“我想,我們真幸福。這天底下就我們兩個人,他和我。”

說完,她哈哈大笑起來。

一九八四年初夏,在北京開會期間,我陪一個湖南青年作家去看丁玲。她同我們談創作、談湖南的作家群和湖南作家的作品,從康濯說到古華、葉蔚林,滿懷著一種對家鄉後輩作家們的愛護和關切之情。令人驚奇的是年近八旬、百事繁冗的老人竟讀了《山道彎彎》、《芙蓉鎮》等不少湖南中青年作家的作品。她讚賞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湖南文藝創作的成就,為湖南作家群的崛起感到由衷的高興。但是,她認為,湖南中青年作家不能滿足現有的成績,要爭取新的突破。她問我們:湖南作家要突破,關鍵是什麼?我們笑笑,說:“丁老,您看呢?”

她沉思良久,神情嚴肅地說:“要學馬列。看來還是一個學習馬列主義理論,提高思想水平的問題。”

我們肅然頷首。這就是丁玲,一個被打成“大右派”,經曆了二十多年坎坷磨難的丁玲。嚴肅的曆史開了一個多麼不嚴肅的玩笑。

丁玲同誌去了,永遠離開了我們。她給我們留下了近三百萬字的著作,彌足珍貴;她八十二年人生留給我們的,也是一部著作,一部值得我們熟讀深思的大書。

1986.3.26

山道上的足跡

這是一個秋天炎熱的夜晚,譚談又來到了我當時住在澡堂樓上那間被戲稱為“烘房”的屋裏,在電扇不停的嗡嗡聲中,我們又一邊抹著汗,一邊天南海北地聊起天來。扯家長裏短,扯文藝界的新聞舊事,說得最多的自然還是生活和創作。譚談曾是礦工,我也同煤礦打過一段交道,礦工生活就成了我們經常的話題。

這天晚上譚談顯得格外激動。他一連說了幾個礦工妻子的故事。他的聲音大得嚇人,像給上千人作報告,更像跟人吵架,引得隔壁屋裏的人來看。他視若無睹,繼續著他大聲的議論:

“礦工是可愛的,他們的妻子更令人感動。礦上難免出事,丈夫犧牲了,她要挑起一家生活的重擔;她本來可以理所當然地吃撫恤,可是她不願意,她說,不能趴著吃社會主義,要站著幹社會主義!這樣的人還不應當寫?”

“應當寫的,應當寫的,你就寫吧。”我說。

他作難了:“可是,怎麼寫?表現什麼?”

我被他說的幾個故事深深地感動了,久久地思索著。我試著說:

“就寫這樣一個礦工的妻子,表現我們民族傳統的道德美吧!”

他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對,就寫這種傳統的道德美,歌頌這個女人!”

他一口喝幹了杯中的冷茶,用手背一抹嘴,掉頭走了。待我緩過神來的時候,他急促而響亮的腳步聲已經響去很遠了。

下弦月已經越過了屋脊,水一樣的月光潑灑在我的無遮無蓋的走廊上。我聆聽著他匆匆遠去的足音,在人生的道路上,他不也是這樣大步地奔向他的目標麼?

譚談出生在湘中山區的一個農民家裏。十五歲不到,就跟著做石匠的父親,參加了大煉鋼鐵的行列。三年以後,他報名參軍了。征兵的同誌問他:“要不要征求一下家裏的意見?”他拍拍胸脯說:“不用,我自己做主!”體檢合格以後,他把所有的東西往礦武裝部一交,揣著礦裏發的一個月工資跑出來了。街上轉了一圈,走進一家飲食店,大大咧咧地買了兩碗麵。天氣正熱,吃了兩口,大汗淋漓,他把襯衫也擼了下來,放到桌上。吃完麵,高高興興地一拍屁股走了。下午從河裏洗了個冷水澡上來,覺得有些涼意,才發覺襯衫沒有了。趕到飲食店,連影子都沒留下一個。這點損失,沒有給沉浸在對新生活憧憬中的年輕人帶來太大的煩惱。他大聲地罵了一句粗話,走了。當天傍晚,夕陽斜照的時候,我們這位未來的作家,赤膊短褲站在新兵隊列裏,領了一套嶄新的軍服。

當兵的時候,譚談就看開了小說,還在床頭辦了個小牆報,作者、編輯、讀者,三位一體。牆報以發表詩歌為主(那是個詩的年代),圖文並茂;一周一換,滿正規的。既打發了空閑的時間,又滿足了強不可抑的發表欲。部隊生活,一切都是新鮮的,尤其是藏書不多的圖書室,更叫他眼界大開。他在這裏第一次看到了《解放軍文藝》,才知道有文學雜誌這種東西。他花了一個月的津貼,從舊書店抱回來一大捆舊雜誌,有《人民文學》,還有《收獲》。人家告訴他這是過期的。他瞪人家一眼:“沒看過的就是新的,還打三折哩,便宜!”讀著讀著,手癢起來了,偷偷地跑到海邊的芭蕉樹下寫起來,常常一寫就是大半天,寫得快,退得也快,那個時候不知是投稿的少,還是編輯作風好,一篇稿子寄出去,不出一個月就回來了,捎帶上一封鉛印的退稿信。可他不氣餒。高爾基發表第一篇作品前,退稿摞起來差不多有書桌高哩。他還一尺不到,急什麼。有誌者事竟成,一九六四年冬天,《解放軍文藝》社給師裏來了一個通知,準備發表戰士作者譚談的小說,還寄來了小樣,希望幫助作者聽聽戰士們的意見,好好改改。這是個出過高玉寶的部隊,現在又出來一個戰士作者,領導自然重視。師裏通知團裏,團裏通知連隊,一級一級找譚談。可上哪兒找去?原來,譚談本名叫譚達成。後來,還是一個電影放映員提供了情報,政治處宣傳股長在打穀場上找到了他:他正扛著袋二百斤一包的稻穀入庫,幹得滿歡。

宣傳股長把他叫過來,一邊抹著汗,一邊問:“譚達成,你幹嘛叫譚談呢?”

“筆名嘛,魯迅不也是筆名!”

“什麼不好叫,偏叫譚談,多別扭。”

“別扭什麼。寫文章不就是用筆談話麼?”

看來這位戰士作者還很不好說話,宣傳股長度量大,把來信和小樣遞給了他:“好了好了,還真叫你談成了!”

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作品印成鉛字,他呆了,懵了,“嘿嘿”地傻笑著。晚上睡在床上,就著窗戶透進來的燈光,一遍又一遍地看。牆上的大鍾響過十二下,該睡了,明天還出工哩,可怎麼也睡不著,數數的辦法也不靈了。又把小樣掏了出來,幹脆看到天亮。

這一年(一九六五年),他在《解放軍文藝》、《收獲》、《人民日報》等報刊上發了十一篇小說和散文。

可惜的是好運不長,沒過一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隨後是轉業、調動。他什麼沒幹過?電焊工、鉗工、通訊員、宣傳幹事、記者、編輯。一九七八年,他出版了第一部小說散文集《采石場上》。之後,他又寫下近百萬字的作品。

那天晚上一別,我們有很久沒有見麵。這一天,他來了,遞給我一疊整齊的稿子,告訴我:是利用出差的空閑寫的。這就是後來令他名噪一時的《山道彎彎》。

對於譚談的創作,我是熟悉的。我幾乎讀過他的全部作品。我喜歡他文如其人的質樸無華,喜歡他明朗清新的格調。但是,當我讀完《山道彎彎》的時候,我不能不發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慨歎。《山道彎彎》確實是他文藝創作上的一個突破。它以細膩的文筆,真摯的感情,鮮明生動的藝術形象,深深地打動了我。它所著力刻劃的金竹和二猛的藝術形象,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我們民族傳統的美學理想,是一曲心靈美的悠揚的頌歌。它在《芙蓉》一九八一年第一期發表之後,立即引起了廣大讀者和文藝界的注意。全國許多報刊轉載、評論,並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和多種地方戲曲,一時之間,真出現了一股《山道彎彎》“熱”了。

我為譚談的成就高興,也暗自思索著他成功的原因:他刻苦、勤奮,十年辛苦不尋常。這些年來,他在藝術上磨煉得大有長進;我記得他創作前的激動,他熟悉他要寫的人物,他摯愛著他們,有的情節,甚至就發生在他的愛人身上……但是,我想得更多的是他的為人!

熟悉譚談的人都說:他像《山道彎彎》裏的二猛,坦率、質樸、誠實、善良。

他不事打扮,衣著樸素。熱天裏常常是短衣短褲、赤腳涼鞋,偶爾邂逅,與其說他是個頗有名氣的青年作家,不如說他是一個搬運工人更令人相信。那一年他應一家刊物之約去韶山寫文章,幾次被慣於衣帽取人的門衛擋在賓館大門之外。去年去西安改電影劇本,又差點與專程去機場接他的西影的同誌失之交臂。後來,老導演郭陽庭還不勝感歎:真沒想到譚談是這個樣子。

譚談在物質生活上,對自己,包括對妻子兒女,似乎都太摳了一點。據說,《山道彎彎》發表以後,稿費拿了不少,有人建議他給愛人做一套像樣點的衣服,他一笑置之。可是,兩個一時手頭拮據的同誌,卻從他這裏借去了遠不止一套衣服的錢。礦冶學院有個學生是他的同鄉,家中隻有一個寡母,生活困難,一次生病住院,譚談知道後,買了奶粉糖果去醫院看望,同時送去三十元錢。還一再叮囑說:“錢是我送你的,不用還了,安心養病,有什麼困難,再找我。”

記憶的小船溯流而上。有好幾年了,那時,他還在漣邵礦務局工作。一天,譚談送愛人去煤礦醫院動手術,在醫院門口碰到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農正急得暈頭轉向。原來,這個農民患了鼻咽癌,醫生囑他去長沙做進一步檢查。老頭是石匠,攢了點錢,卻從沒去過長沙,更不知道醫院門朝哪邊開。譚談一聽,說:“過幾天到我家裏來,等我老婆能起床了,我送你去。我反正要去長沙。”他給老石匠留下了地址。老人身患絕症,哪裏等得,第二天就來了。譚談愛人剛動過手術,躺在床上,正要人照顧,無法脫身,隻好留老人住下來。一日三餐,由譚談招待,早晨妻子吃甜酒衝蛋,也給老石匠一碗。過了三天,看到老石匠坐立不安,就丟下臥病在床的妻子,陪老人上了長沙,住進了省文聯當時的五樓招待室。那時長沙看病不容易,天不亮就得去排隊掛號。從省文聯到附二院,路途不短。為了讓老人多休息一會,譚談天不亮就一個人去,掛好號再回來接老人去看病。同住在一起的作者都以為老人是他父親。當全部檢查完畢,等待檢驗結果的時候,譚談把老石匠交給了正住在這裏的我,歉意地說:“隻好拜托你了。我愛人還在床上,我實在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