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子之戰(1 / 2)

父子之戰

頌·生活

作者:餘華

我對我兒子最早的懲罰是提高自己的聲音,那時他還不滿兩歲,當他意識到我不是在說話,而是在喊叫時,他就明白自己處於不利的位置了。當他過了兩歲以後,我的喊叫漸漸失去了作用,他最多隻是嚇一跳,隨即就若無其事了。我開始增加懲罰的籌碼,將他抱進了衛生間,狹小的空間使他害怕,他會在衛生間裏“哇哇”大哭,然後就是不斷地認錯。

這樣的懲罰沒有持續多久,他就習慣衛生間的環境了,他不再哭叫,而是在裏麵唱起了歌,他賣力地向我傳達這樣的信號——我在這裏很快樂。接下去我隻能將他抱到了屋外,當門一下子被關上後,他發現自己麵對的空間不是太小,而是太大時,他重新喚醒了自己的驚恐,他的反應就像是剛進衛生間時那樣,嚎啕大哭。可是隨著抱他到屋外次數的增加,他的哭聲也消失了,他學會了如何讓自己安安靜靜地坐在樓梯上,這樣反而讓我驚恐不安,他的無聲無息使我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我開始擔心他會出事,於是我隻能立刻終止自己的懲罰,開門請他回來。當我兒子接近四歲的時候,他知道反抗了,有幾次我剛把他抱到門外,放下他之後他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回了屋內,並且關上了門。他把我關到了屋外。現在,他已經五歲了,而我對他的懲罰黔驢技窮以後,隻能起動最原始的程序,動手揍他了。就在昨天,當他意識到我可能要懲罰他時,他像一個小無賴一樣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高聲說著:“爸爸,我等著你來揍我!”

我注意到我兒子現在對付我的手段,很像我小時候對付自己的父親。兒子總是不斷地學會如何更有效地去對付父親,讓父親越來越感到自己無可奈何;讓父親意識到自己的勝利其實是短暫的,而失敗才是持久的;兒子瓦解父親懲罰的過程,其實也在瓦解著父親的權威。當兒子長大成人時,父子之戰才有可能結束。不過另一場戰爭開始了,當上了父親的兒子將會去品嚐作為父親的不斷失敗,而且是漫長的失敗。

我意識到父親的臉正在沉下來的時候,我的肚子就會疼起來。我不知道自己五歲以前是如何與父親作戰的,我的記憶省略了那時候的所有戰役。我記得最早的成功例子是裝病。那時候我已經上小學了,我意識到父親和我之間的美妙關係,也就是說父親是我的親人,即便我傷天害理,他也不會置我於死地。

我最早的裝病是從一個愚蠢的想法開始的,現在我已經忘記了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我裝病,我所能記得的是自己假裝發燒了,而且這樣去告訴父親,父親聽完我對自己疾病的陳述後,第一個反應——幾乎是不加思索的反應就是將他的手伸過來,貼在了我的額頭上。那時我才想起來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竟然忘記了父親是醫生,我心想完蛋了,我不僅逃脫不了前麵的懲罰,還將麵對新的懲罰。幸運的是我竟然蒙混過關了,當我父親洞察秋毫的手意識到我什麼病都沒有的時候,他沒有去想我是否在欺騙他,而是對我整天不活動表示了極大的不滿,他怒氣衝衝地訓斥我,警告我不能整天在家裏坐著或者躺著,應該到外麵去跑一跑,那怕是曬一曬太陽也好。接下去他明確告訴我,我什麼病都沒有,我的病是我不愛活動,然後他讓我出門去,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兩個小時以後再回來。我父親的怒氣因為對我身體的關心一下子轉移了方向,使他忘記了我剛才的過錯和他正在進行中的懲罰,突然給予 了我一個無罪釋放的最終決定。我立刻逃之夭夭,然後在一個很遠的安全之處站住腳,滿頭大汗地思索著剛才的陰差陽錯,思索的結果是以後不管出現什麼危急的情況,我也不能假裝發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