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的路各有不同
頌·生活
作者:艾小羊
父親24歲離開此地,支援建設大西北,與我的母親,一位山東姑娘相遇。在我成長的那個小城,上海人與東北人、江蘇人與四川人、雲南人與貴州人結合的比比皆是。他們之中,隻有極少數人,如我的母親,熱愛這個自己親手在戈壁灘上背冰化雪建立起來的小城;而90%的外地人,一生的夢想與追求,都是回到自己的家鄉。
歸去的路各有不同。住在我家對門的一對上海夫妻,在想盡各種辦法都無法調回上海工作後,不到50歲便辦理了病退,回上海打工。搬家的那天,他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揮動雙手與我們道別。
我知道自己必須去武漢讀大學,雖然我喜歡的城市是北京。被武漢大學錄取後,父親早早就安排要送我去學校。這個行為,在母親眼裏頗有些成全他自己的味道。“你爸就喜歡湖北,我可不喜歡,總下雨。”母親說。
第一次去武漢,火車尚未提速,從我成長的小城到父親長大的城市,要走45個小時。對於這個距離的抱怨,終止於同係的一位女同學,她的父親也是湖北人,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她回家的火車要走三天三夜。
如果說喜惡可能遺傳,我的喜惡一定是遺傳自母親。到武漢的第一年,梅雨天氣幾乎把我折磨瘋了。下個不停的雨,每雙鞋都進水,掛在走廊裏的衣服永遠幹不了,被子裏潮濕的味道讓我總是做被關入陰冷山洞的噩夢。雖然後來略有適應,畢業時我還是悄悄聯係了北京的單位。
送別宴吃過兩輪,父親忽然出現在我的麵前。“我給你聯係了一個單位。”他帶著我從江南走到江北,又從江北回到江南,與他久未謀麵的老同學、老朋友相見,有人熱情,有人冷漠,一生不求人的父親全然不顧他們的態度,燃盡最後一絲尊嚴,也要為我在武漢找到一個落腳的單位。
我終究無法對父親說“我要離開”。
此後五年,我始終在留下與離開之間掙紮,想要奔赴的城市從北京轉移到了廣州。有一次,我準備扔下一封辭職信就南下。正在宿舍整理行李的時候,同宿舍的女孩忽然興衝衝地跑來說我父親要來了——她的部門主管是我父親的熟人。我沮喪地將剛卷好的被褥鋪整齊,坐在床邊發呆。第二天,父親來了,我什麼都沒說。
這座城市似乎成了我的宿命。相較於北京、深圳那樣的城市,武漢是一座不容易被外鄉人愛上的城市。夏天很熱,冬天很冷,路堵人暴躁。巨大的城市被兩江隔成三鎮,散落於三鎮的朋友,見麵的次數甚至比不同城市之間的更少。
我結婚生子後,父親終於如願回到了武漢。盡管他也時常抱怨武漢人喜歡端著熱幹麵邊走邊吃,早晨的電梯裏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芝麻醬與汗液的混合味道,然而更多的時候,他所表現出的依然是一種終於歸來的滿足。他喜歡這兒濕潤的空氣,喜歡一個人坐公交車穿越長江,喜歡去附近的湖泊釣魚,對於一個垂釣愛好者來說,這裏就是天堂。
武漢像父親念念不忘的初戀情人,我與母親則在背後說盡它的壞話。2007年,母親去世,逃離了這座城市。之後,父親再婚,有了自己的住所。搬家那天,我忽然說起自己這麼多年留在武漢的原因,父親不無惆悵地說:“以後你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了。”
可我去哪兒呢?曾經夢想的城市,北京的房我買不起,廣州的桑拿天我受不了,深圳是新青年的天下,不知不覺,我已經走過了能夠因為喜歡一座城市便背起行囊、投入其中的年齡。所謂的舍得與放下,隻是因為已經沒有了義無反顧的資本與勇氣。
人在年輕的時候,是一隻鳥,年齡愈長,就愈像一棵樹。(張文元摘自《佳人》)